【临时工见闻录】（1）两个印刷厂

早上5点起床，去劳务中介找工作。工作比以往少了很多，原本兴旺的劳务一条街，有许多劳务门店已经倒闭。6点不到，某还在营业的中介门口已经聚集了二三十人。我一问，是去印刷厂，遂也报了名。

这是一个老印刷厂，生产以机器为主，在册职工300多人，但厂里干活的不到100人。厂里有如下工序（工种）：操作机器，将机器内出来的书籍或半成品码排到托盘上，贴标签，手工折页，装腰封，使用地牛搬运，开叉车搬运。

操作机器和开叉车的主要是正式工，需要一定的技术，工作不费力，较为轻松。其余工作主要由临时工承担，多是简单重复的体力活。部分体力活需要配合机器干，由机器转速来调整劳动强度；贴标签、手工折页、装腰封等手工活不需要配合机器，劳动强度主要由上下游的速度来调整。为了更大程度剥削工人，厂里面会安排专人盯着，督促工人加快工作速度。吃饭休息时间也很短，午饭和晚饭都只要半小时，饭刚吃完就要上工，工作强度比较大。

我的岗位是码排书的硬封皮。一位60岁的老师傅操作机器切割硬封皮，他是老员工，在这个厂干了10多年，目前已经退休，但实际上还在工作。这位老师傅人很好，从来不催我们这些临时工干活，他老等我们把硬封皮码排好之后再开机，我们也心照不宣，通过磨洋工的方式来对抗资本，减小劳动强度。

我们在码封皮的过程中始终弯着腰，一天下来腰会非常酸痛。为什么会如此呢？是因为机器设计不合理，承接封皮的平台高度很低，搞得我们必须弯腰作业。这其实很容改进，稍微花点钱就能完善平台，把平台垫高一点，避免工人造成腰部损伤。但是老板并花钱改善机器，因为这对他来说是额外的支出，会减少他的盈利。在老板眼里，工人还不如一台机器，机器坏了老板马上会找人维修，工人腰受损了，你自己掏钱看病去，又不是没给你工资，别来烦我，这就是老板的态度。

一上午干活下来，真是腰酸背痛，好不容易熬到午饭时间，心想终于能休息一下了，结果到了食堂，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来偌大一个食堂却没有餐具，你要么自己带餐具，要么跑到离食堂很远的一个车间内去拿餐具。之前也没人说清楚在哪里拿餐具，第一天去上班的临时工光是找餐具就需要花个十多分钟，而吃饭的时间一共才半小时。二来食堂没有座位，并且对待临时工态度恶劣。整个食堂只有一个打饭的窗口，不准在桌子上吃饭（只有一个桌子，用于摆放物品）。有人在桌子上吃饭，一位食堂师傅过来把他赶了出去，并吓唬说：“被发现了就会罚钱，一天就白干了。”另一个人在桌子上吃饭，一个貌似食堂领导的人走过来训斥，“出去出去！不许堂食，不知道啊！”。旁边有人质疑：“现在哪里有不许堂食的规定？”那位领导说：“哪里规定的？公司规定的！”无奈，我们只能在食堂外坐在台阶上吃饭。

有人告诉我，这样的管理规定就是为了“卡时间”和“节约成本”。午饭和晚饭的时间只有半小时，最大限度地压缩了工人的休息时间，延长了劳动时间；把餐具放在很远的车间，相当于变相督促工人自己带餐具来，节约了餐具的成本；禁止堂食，则节约了桌子凳子的成本，也节约了擦桌子的人工成本。厂方完全不顾给工人造成的就餐的不便，对待临时工的态度也极度恶劣，并不把临时工当成人来看待。

印刷厂B是一个比较新的厂，车间内铺着绿色的地板漆，员工有200多名，从事高档商务印刷和书刊印刷。在这里面，正式工的主要任务是操作和维护机器，临时工的主要任务是配合机器干活。厂内的机器配合流水线进行生产，临时工在流水线的前端放料、连接点处传递和后端码排，工作的速度由流水线运转速度决定。

流水线运转速度很快，不仅临时工觉得累，连正式工都有很大的怨言。工作时间是从早上8点到晚上8点，期间午饭休息1小时，晚饭休息半小时。在食堂，正式工可以通过充值的餐卡购买食堂的饭菜，有荤有素，伙食还不错；临时工则只有固定的一个菜，午饭是白菜豆腐酱油混起来的一个菜，晚饭有一两粒零星的肉，配有绿豆汤（但需要抢到碗才能喝，去太晚了碗被用完了就没有了）。

工作中最大的感受是，我似乎不是一个人，而仅仅是机器的一个“人形零件”。流水线飞快的运转，丝毫不考虑我们是否受得了。一本又一本的书，以一秒一本的速度不断流转下来，我必须目不转睛地盯着流水线，一丝一毫不能松懈，一分一秒不能停歇，我不断把书一本本码到一起。在这一刻，整个大脑一片空白，手随着机器的节奏不停运动，一瞬间我仿佛有一种错觉，这不是我的手，而只是安装在我身上的机器的零部件。

最倒霉的是，下游机器还老出故障。一出故障，我面前的书就堆积如山，我又不得不把流转下来的书先码放在旁边的托盘上。一秒一本啊，什么概念，故障稍微持续一下，我面前的整个空间就被堆积满了。但是没有办法，书还在不断流转下来，也必须不断被码在旁边，书越堆越高，越多越危险，砰的一声，一堆书轰然倒地。那一刻我感到人都要崩溃了，一堆书又要重新码，不仅身体累，还感到一阵心累。在这样的情况下，上游的流水线完全不考虑减慢下书的速度，也不考虑在我这个工位增加人手，和我一起干活的临时工也有非常强烈的怨言，操作下游机器的正式工也说：“别说你们了，我自己都不想干了。”为什么不加个人？因为加个人就多一份成本，老板就少一份利润。老板不在乎你工人累点苦点，他在乎的是自己的腰部是否能更鼓一点。

类似的事情随处可见。有一个码放大书的工序，一捆书的重量至少有二十多斤，却需要码8层，码到4层以上之后就会非常累。没有人考虑怎么改进这个工序，也没有人考虑怎么增加人手。同样是码放大书的一个工序，本来可以把较近位置书码放好后，让打膜机旋转90度，使得工人少走些路（带着二十多斤重的书，少走些路路能大大减轻工人的劳动强度），但是工头却完全不允许这样做，他根本不在意工人的消耗。

国家说我们工人是国家的主人，我曾经深信不疑。然而，现实中我每天干活腰酸背痛，仿佛成了机器的附庸，有些厂的食堂连饭桌都没有，只能坐在台阶上吃饭，还要被人无端训斥，我在想，如果我是主人，那训斥我的是什么人，如果我是主人，那拥有机器的又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