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返乡阶层调研】【续】(1)M工厂及工人调研报告
来源网站:zhuanlan.zhihu.com
作者: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统计数据或调查报告
关键词:工厂, 返乡, 女工友, 劳务派遣, 班组长, 车间, 工资, 人员
涉及行业:制造业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地点: 无
相关议题:就业, 工作时间, 工资报酬, 派遣劳动/外包工作
- M工厂是一家手机研发工厂,有组装车间和SMT车间,约有200名劳务派遣工,90后和00后最多,男女工人比例约为2:1,工人流动性大。
- 普工的工资为底薪2700元,绩效1000元,全勤奖300元,餐补600元,车补200和房补350元,加班工资按照劳动法计算,但劳务派遣工比例远远超过了规定。
- 该厂存在违反劳动法的情况,如前三个月不给交社保、试用期内提前3天通知可以离职的规定未遵守,劳动合同上只写底薪的做法加大了劳动者维权的难度。
- 工人加班机会被当作“福利”,加班时间一般为2个小时,周末加班的情况跟淡旺季有关,加班安排与班组长关系有关。
- 劳动中存在“不自由”的体验,如进出车间需要安检、干活时必须佩戴静电环、出去喝水、上厕所还要找班组长申请拿离岗证等。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编者按】我之前发过一份寒假返乡阶层调研的招募公告(佐伊23:中国各阶层调查研究【第四期:春节返乡调研】志愿者招募正式开始),很多朋友投稿,我也整理出来并发布了。前几天再次收到一些朋友的投稿,稿件质量非常高,因此我将以“【寒假返乡阶层调研】【续】”的标题将这些文章陆续发布,敬请请朋友们关注。
另外,马上就要暑假了,我在此提出一个小小的倡议:我建议有条件的朋友能够利用暑假的实践,进厂打工。一方面能够接触劳动人民,自我改造;另一方面能够做一些调查研究,认识社会。如果你愿意进厂打工,却不知道怎么调研,或者对打工有些没底,你可以写信给我。另外,欢迎将打工的经历写出来投稿。
下面这篇文章,就是一位朋友利用寒假做的调研报告。这份报告详细描述了工厂的基本情况,并附有访谈记录。这位朋友的实践精神很值得我们学习。
M工厂位于A市(某大城市)Y区,笔者通过走访中介、与该厂工人聊天等方式调研了解该厂的情况,也对几位工人的个人经历进行访谈记录。本报告第一部分“工厂状况”汇总了访谈中与工厂情况相关的内容,第二部分“工友访谈”,记录了部分工人的个人经历。
M厂位于A市,是某国产品牌手机的研发工厂,主要负责该手机在研发阶段的小批量试产。M厂有组装车间和SMT车间(SMT是表面组装技术Surface Mounted Technology的缩写,是电子组装行业里最流行的一种技术和工艺。 SMT贴片指的是在印刷电路板基础上进行加工的系列工艺流程的简称)。组装车间是流水线作业,常见的工序有贴膜、安装零件、打螺丝、检查外观等。其中大多工序为手工作业,少部分工序自动化设备完成。
工厂规模不大,约有200人左右。工厂招工年龄要求为18-38岁,据工人说,厂内90后和00后(18-32岁)最多,也有少部分85后。厂内男女工人比例约为2:1。该厂的工人流动性比较大,据中介说上个月招的14个工人已经“跑路”了6个了,这几个月一直在招工。
该厂的生产岗位员工(包括普工、班组长、生产主管、生产技术员等)全部为劳务派遣工(劳务公司签劳动合同再由劳务公司派遣到工厂工作),这部分员工占了90%以上。只有极少部分研发人员和高级管理人员是跟直接跟工厂签的劳动合同。
根据我国人社部2014年出台的《劳务派遣暂行规定》用工单位只能在临时性、辅助性或者替代性的工作岗位上使用被派遣劳动者(根据《劳务派遣暂行规定》,临时性工作岗位是指存续时间不超过6个月的岗位;辅助性工作岗位是指为主营业务岗位提供服务的非主营业务岗位;替代性工作岗位是指用工单位的劳动者因脱产学习、休假等原因无法工作的一定期间内,可以由其他劳动者替代工作的岗位。)。用工单位应当严格控制劳务派遣用工数量,使用的被派遣劳动者数量不得超过其用工总量的10%。该厂的劳务派遣工比例远远超过了这一比例。
该厂普工的工资为底薪2700元,绩效1000元,全勤奖300元,餐补600元,车补200和房补350元(住宿舍的员工没有房补)。加班工资以2700元的底薪为基数按照劳动法计算——周一到周五8小时外加班1.5倍工资(24元/小时),周六日加班2倍(31元/小时)。入职三个月后才开始缴纳社保,没有住房公积金。如果没有加班,扣除社保前工资合计4800元,这对多数工人来说算是难得的“好厂”了。
劳务公司跟工人前的劳动合同中,工资一栏只写了2700元,绩效和其他补贴都未写在劳动合同中。劳动合同规定的试用期为1个月,但关于辞职的限制却并未遵守劳动法的“试用期内提前3天通知可以离职”的规定,而是规定至少提前7天申请离职。劳动合同还规定未经批准离职算“旷离”扣3天工资。
我国《社会保险法》《劳动法》等规定,建立劳动关系之日起用人单位就应为劳动者缴纳社保,前三个月不给交社保、旷离扣3天工资的规定都是违反法律的,劳动合同上只写底薪的做法,更是加大了劳动者通过劳动仲裁等法律途径维权时的取证难度。
该厂正常工作时间为9:00-12:00,13:30—18:30。晚上如果有加班安排,直接从18:30加班直到下班,不再留吃晚饭时间。工人称之为“连班”。晚上加班时间一般为2个小时,忙的时候也有可能加到晚上12点。周末加班的情况也跟淡旺季有关,淡季可能每周双休,旺季可能连续一个月都不休息。笔者访谈时是该厂的淡季,据工人说12月份一共有2个周六加了班。
由于底薪不高,加班是增加收入的唯一途径。加班的机会甚至被当作“福利”。在淡季,往往跟班组长关系好的工人才会被优先被安排加班。就如招工的中介说,“能不能加上班,就看你自己表现了,得看你跟班组长怎么处。”
一位工友给笔者看了一份车间里给新员工上岗前培训用的规章制度文件和离岗证,从这份文件能够看出许多违反劳动法的内容。例如:
2)员工周六日不加班或者平时下早班(不加班)需要得到班组长批准,否则按缺勤处理。这也是违反劳动法关于加班自愿的要求的。
由于M厂是研发工厂,产量的要求不算太高,因而劳动强度不算大。L哥说“同样是生产M手机,富士康的量产线一天产量2000,这里一天产量只要求200,可以说这是A市Y区最轻松的厂了”。尽管劳动强度比富士康等量产工厂小,但重复单调的劳动还是让工人觉得疲惫,Z姐说“一天就是坐在那里低着头贴膜,脖子酸”。
劳动中“不自由”的体验也许多,工友在描述劳动体验和车间管理时都会提到的。工人K哥说“感觉就是不自由,上班不能带手机,不能穿带铁的衣服,进出车间都要安检,身上衣服有一点铁那个安检门都要响。”——进出车间需要安检,是为了防止工人把手机零件带出车间。工人L哥说:“干活的时候聊天被班组长看到又要挨叼(被骂)。出去喝水、上厕所还要找班组长申请拿离岗证”。
工人们还提到,为了防止人身上的静电损坏手机电路板,干活时必须要佩戴静电环。静电环的一端戴在工人手上,另一端夹在桌子下的导线上。工友L哥评价“就像狗链子,坐哪儿拴哪儿”。劳动中不自由的体验在静电环上得到了具象化的隐喻——一条锁链把人锁在了产线上。
生产人员的管理层级:普工——多能工——工段长——线长——组长——班长——主管——经理。普工在各级班组长的指挥和监督下干活,多能工和工段长偶尔在产线干活,线长以上的班组长不在产线干活。
生产技术员的管理层级:普通技术员——技术员的班组长(具体职级称呼不详)。生产技术员主要负责调试和维修产线上的机器设备。
质检人员的管理层级:QC(普通质检员)——QC班组长(具体职级称呼不详)。QC负责抽检产品是否合格,一些QC也负责稽核产线上的普工是否按照生产要求在干活,比如有没有戴静电环、手指套等。
这三类人员分别穿着不同颜色的静电服工衣——生产人员穿白色,质检人员穿粉红色,技术员穿蓝色。生产人员中班组长会佩戴袖标,清楚地标识自己的职级,“组长”、“多能工”。在车间里,不在线上干活的(红衣服、蓝衣服和白衣服带袖标的)一般被叫做“线外人员”或者“周边人员”。“线外人员”在车间中处于鄙视链上端,他们的工资一般比普工高,往往对待普工也是有高人一等的态度,而工衣服颜色的标识更强化了车间中这种隐形的等级划分。一个工人说,“但凡是工资比普工高一点带个袖标的,都能来指手画脚说你两句”
除此以外,还有一类站在车间鄙视链顶端的职员——研发人员。他们平时在办公室工作,时不时进入车间。工人说他们大多是名牌大学的本科甚至研究生学历,而其中很多人对待产线的工人也是颐指气使。由于他们穿黄色的静电服,工友戏称他们为“小黄人”。L哥说,前几天他们线上的一个“小黄人”就跟一个女工友发生了冲突,起因是小黄人认为那名女工友的操作方法不对,就非常大声地呵斥她,女工友愤而回击,两人就吵了起来,最后班组长出面和稀泥才结束了争吵。
其实,上述人员基本都是无产阶级,但是资本家怕他们团结起来,因此想方设法分化他们。从工资梯度到衣服颜色,资本家总在制造无产阶级之间的“差别”,以破坏他们的团结。
M厂的管理制度与绝大多数电子厂类似,都有一套“准军事化”的规训方法,例如每天上下班都要列队开会,要求工人采用“背手跨列”的站姿,班组长每日例行训话,这些“企业文化”无不强调着秩序和服从。而“叼人”文化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叼”(第三声)这个词来源于广东话,作为动词使用意为“骂”。"挨叼"“叼人”的表述,最初来源于珠三角工厂里工人们在产线上日常被班组长训话的体验,逐渐随着工人的流动,传到了全国各地的电子厂里,“挨叼”成为电子厂工友们专属的词汇。
K哥说:“有时候不忙的时候也得让你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不准打瞌睡、不准聊天、坐姿不正也要挨叼。”工人Z姐说,“我们组的多能工,干活的时候老是盯着我,做错一点就要叼人。”
马克思在描述西方资本家时曾说,资本家在政治上追求自由的同时,却在工厂里建立专制。无疑,我国的资本家也是这样,至少在工厂里建立专制是一样的。他们通过一切方法强调他们的权威,让工人变成驯服的工具。厂规厂纪的限制,晨会晚会的谩骂,都服务于这个目的。但是,这样的压迫也必然带来反抗。
在M厂中也不乏这种规训的反抗者。L哥说,他们组有一个女工友因为反抗班组长被“清退”(退回派遣公司),还去找了劳动局维权。事情的起因是1月的一天上午,因为没有活干,班组长让工人们抄写SOP(生产作业指导书),这个任务纯粹是给工人们没事找点事干。在下班开会的时候,这个女工友因为字写得潦草被工段长当着全组的人训斥,那个女工友顶了两句嘴后,工段长骂得更加难听,这个女工友愤怒地把自己抄的SOP撕掉以示抗议。第二天,那个女工友开始拒绝提前15分钟进车间的无理规定,9点钟准时上班。最终工段长以她去卫生间的时间太长了为理由把她“清退”(退回派遣公司),扣三天工资。L哥听说这个女工友去找了劳动局,但听说直到笔者访谈时仍未拿到被扣的工资。
M厂食堂的消费大约是早餐4-6元,午餐和晚餐15-18元,比Y区厂外的小快餐店要贵一些。食堂太贵是工人对M厂最不满意的地方之一。
劳务公司在离厂约2公里的提供免费宿舍,宿舍水电费平摊。也有很多工人在厂附近的城中村租房住。工人们租的房一般是一个不带卫浴的小单间,每层楼共用卫生间和浴室,费用大约每月800-1200元不等。
工友下班以后主要的娱乐方式是刷抖音快手等段视频软件、玩手机游戏(主要是王者荣耀和吃鸡)。喝酒也是男工友重要的娱乐方式。
工友大多主要通过微信和短视频平台了解新闻。在聊天中,工友L哥提到国外的工会管事儿,能为工人争权利,而他们的工会就是摆设。
笔者访谈的工人以80、90后为主,他们的人生轨迹大多是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在A市、天津、河南、山东、江苏等地漂泊,他们在工地工人、工厂工人、餐厅服务员、推销员等身份之间频繁转换。即使是一直在工厂工作的工人,也往往在一个厂不会待太长时间,“在一个厂呆久了就烦,得换换”是他们对工厂单调重复劳动的朴素感受,在这个厂离职和进下一个厂之间的空隙,是他们难得的喘息时光,他们往往把换工作的间歇叫做“玩”——“今年在家玩了2个月”、“不能再玩了,得找个厂进了”。
工友们工作的地点大多在A市、天津、苏州、郑州等工业区聚集的大城市,这些城市高昂房价使得了工友们难以扎根城市,而回老家务农也早已不是他们的退路。笔者访谈的85后、90后年轻工人大多已经不会种地,靠在家务农获得的收入也无法养活自己,更不要说结婚生子。
他们大部分人对未来没有明确的规划,“进下一个厂”是最常见的计划,“过一天算一天”是大多数人的真实状态。而事实上许多工厂招工的年龄上限是35-38岁,缺人时会放宽到40-43岁,但在同等条件下,工厂招工往往更加偏好年轻工人。在笔者走访中介时,一个38岁的姐姐向我抱怨“已经找了半个月了,都是嫌我年龄大,还是你们年轻人好找工啊,再过几年可能厂都进不去了”。在灵活用工日益泛滥背景下,工厂大量用临时工、派遣工替代正式工,不交社保逐渐成为常态。80、90、00后的工友们既无稳定的工作,又没有稳定缴纳的社保。当这些年轻工人逐渐年老,可能面临找不到工作又拿不到退休金的境况。中国像他们一样的农民工有2.8亿,占我国劳动力人口近40%,他们的未来在哪里?我们和他们是否也可能面临同样的困境?这些问题萦绕在笔者心头。
Z姐来自河南信阳的农村,27岁,未婚,家里还有一个哥哥。她初中尚未毕业就辍学打工。去过河北固安京东方、山东潍坊歌尔厂、在江苏也进过几个电子厂,还干过银行临时工——分期贷款业务推销员。现在是跟男朋友一起在M厂打工。后来父亲因病瘫痪,她只能回家照顾父亲,后来她母亲也因病只能卧床,哥哥在外打工,她一个人在家照顾父母。她哥哥外出打工,但给家里寄的钱也不多。奶奶又也对她不好,经常训斥她。她说“那几年感觉都想自杀了,太压抑了”。后来父亲去世,母亲病情好转,她和同村的男朋友一起来到A市打工。关于M厂,她认为“活倒是不累,就是吃饭太贵了,感觉存不下钱。过完年不想干了。关于婚姻,她的看法是“不想结,感觉就这样挺好(指跟男朋友两个人出来打工)”。
K哥家乡在山西大同的一个农村,26岁,家里还有1个姐姐。他初中毕业后上了一年职高后就辍学打工了,在工地干过活、做过餐厅的服务员,干过电话推销的业务员,自己开过小餐厅。2021年底他自己开的小餐厅因为亿情经营不下去了,不得不重新进厂打工。
K哥:那时候学校就把我们送去苏州的电子厂实习,说不去不给发毕业证。说是实习,其实就是在流水线上干活,又累还工资低,工资被学校扣了好多发到手里只够我们吃饭。我们几个同学约着就跑了,感觉那个学上了也没意思。
K哥:一开始就是跟亲戚在工地上干活,后来主要就是做餐饮行业。先是在餐厅打过工,后来自己开了个小餐馆,然后就遇上亿情了,干不下去了,只能回来进厂。
K哥;那个怎么说呢,有点灰色地带的感觉,是冒充品牌高档手表的官方售后给手表做修理的。比如说欧米茄手表,官方售后修一次3000,我们只收600。
K哥:就是那个公司在百度花钱买搜索链接,比如你一搜“欧米茄手表修理”,出来的前几条就都是看起来像官方,但是其实都是冒充的。怎么说呢,其实也能修好,都一样,但是还是属于有点违法嘛,后来那个公司被查了,我就没干了。
L哥来自A市通州郊县的农村,33岁,未婚。家里有1个姐姐。他初中没毕业14岁就出来打工了。在A市Y区和周报等地的多个汽配厂、化工厂、生物制药厂、电子厂都工作过,也在A市跑过短途客运(俗称“黑车”),也做过小生意。笔者访谈时L哥刚进入M厂工作1个月。
L哥:哎呀跑那个车得抗揍啊,那些人(其他司机)为了抢单是真的打人啊。有一次为了抢一个单他们拿着菜刀追了我一路啊。太凶险了,后来就不干了。
L哥:这些厂以前还可以,后来也不行了。有个药厂待遇还行,就是现在不怎么招人了。外资厂一般待遇会好一点,但是现在也越来约不行了。
L哥:上一个厂是个化工厂,韩国人开的,给Y区一个做LED显示屏的厂供原料的。那个厂待遇其实还可以,一个月也有七八千,就是上班时间长——每天都是8点半上到晚上12点,一个月休一两天。不过我们在那个厂比较自由,晚上可以偷懒睡觉。
L哥:有一次在车间睡觉被大领导看见了,让我自己提离职,我才没那么傻呢,我就顶着不写辞职单,后来他们没办法,只能给了n+1的赔偿金开除我。
L哥:哎哟体验什么生活,确实是赶上拆迁了,但是赔的那点钱也吃不了一辈子啊。拆完迁家里也没地了,不上班那不是坐吃山空吗,还得找个班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