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分析】 大渡口临时工的24小时——重庆中元汇吉药厂的工人斗争

2022年1月7日，在重庆劳务市场上臭名昭著的垃圾厂——重庆大渡口中元汇吉药厂爆发了激烈的斗争：工人们抄起家伙砸毁了车间和机器；对平日里趾高气扬的药厂高管拳打脚踢；群起围攻了鸡贼的黑心中介；高喊着“资本狗”，将试图抢人的特警武警打地节节败退，展现了冲天的斗志和豪情。

一是流水线工作强度极大，管理非常粗暴。该药厂流水线速度快、工作强度大，工人吐槽“下午直接1点干到8点直接拉通不休息”；工人反映“我上夜班做了4个小时，进去像犯人一样低头一直做，还被嫌弃做慢了，还有拿广播在后面催快点，只差像古代用鞭打方式了”。

三是欺骗性招工。一些中介提及，该工厂日常操作就是“招工需求是30，会给中介报300”。在该厂2022年12月6日开始的一次大规模招工中，几乎每家中介将几百人规模的工人往厂里送。但是由于招工人数超额，不能安排工作和宿舍的工人就会被安排住在工厂的仓库，在水泥地上铺上硬纸板睡觉，“跟乞丐一样满地打滚”。还有些工人称已经住进去两天了，都没有被安排工作。而这些工人会在接下来会不断补充被开除或者自己走的临时工。

四是套路满满的返费模式，这是临时工的最大痛点。由于工厂的生产节奏普遍都围绕订单进行，如果都采用正式工，订单多的时候招聘大量工人，没有订单的时候还要养着工人，是一笔很大的成本。为了最大程度减少人力成本，很多工厂只雇佣少量的正式工，在订单高潮到来时通过劳务公司招聘大量的临时工。临时工不需要缴纳社会保险，还可以在订单减少的时候随意辞退，节约了大量的人力成本。返费模式在临时用工模式中应运而生。返费本是工厂按照人头给劳务中介的补贴，由于这部分补贴也来源于工人创造的劳动价值，所以性质上也是中介的剥削性收入。而中介在激烈的竞争中为了招揽工人，会将一部分返费再补贴给工人，这就是工人拿到的返费的由来。

返费制度在当前成为工厂和中介压榨工人的主要手段。首先，基础工价低，占有更多的剩余价值。工厂和中介会把基础小时工资压到最低，有些会在法定最低工资以下（例如本次斗争的大渡口药厂，基础小时工资17元/小时，低于重庆市大渡口区小时工工资最低标准21元/小时）。其次，返费工人劳动强度大，加重剥削。由于工厂往往在订单高潮时招聘返费工人，工期紧，劳动强度大，加重对工人的压榨。再次，在返费打卡期内随意开除工人，扣除返费工资，直接抢夺工人。

该工厂在返费模式上花样百出，登峰造极。短视频平台上很多中介都在揭露这一点。一位中介说到该企业“声称230-320一天，实际上17（元）一个小时，还不包吃，住宿10块钱一天，到中秋节每个小时多5块也才220一天，除去吃住也就到手180左右，就算是好点的中介，每个小时补贴两块也才200左右，一个月到手也才5000多，扣完吃住，一样4000做一个月，还不卖五险一金”。在抖音快手上随手搜索“重庆大渡口药厂招工，就能看到铺天盖地的中介广告。12月6日，该厂还进行了一次大规模招工，中介宣称的工价在220-320元/天不等。但是这个方案充满了套路。一位劳务中介披露了该药厂给到中介的招工方案（如下图所示）：

工厂给的基础工资是：“17元/小时+餐补2元/小时+住宿费1元/小时”（注：根据重庆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关于发布重庆市最低工资标准的通知渝人社发〔2021〕52号，重庆市大渡口区“非全日制职工最低小时工资标准为21元/小时”），基础的小时工资在20元/小时。夜班工人再增加额外的50元/天。该工厂给出返费模式有三种：

“模式一：10元/H（70H起，12.31号止）” ，这种模式下，工厂的返费条件是，在12月31日前入职的，必须干满7天（一天10小时，7天70小时）后，小时工资增加10元，即为“17元/小时+餐补2元/小时+住宿费1元/小时+10元补贴/小时”，此时工价就为30元/小时；

“模式二：7元/H（70H起，反30天）”，这种模式下，工厂的返费条件是干满7天且工作30天以上后，小时工资增加7元/小时。即为“17元/小时+餐补2元/小时+住宿费1元/小时+7元补贴/小时”，此时工价就为27元/小时；

其次，由于工厂强度过大，很多工人干了几天就走了，只能按照基础的低价工资计算。而工厂则源源不断地招揽新一批临时工过来，长期形成对部分工人低工价、高强度地用工，加重了对工人的剥削。12月26日，就有工人发布一则与“多美特中介”理论的视频，工人提到，中介提前没有告诉工人入职前七天工价很低，没有补贴，远不如招工时候的宣传，因此发生了争执。“做满七十个小时（7天，作者注）才是高工资，没做满就是底单件，在高单价出来之前把人开除了”。一些工人因此做几天就愤而离职，白白被工厂和中介占了便宜。

总而言之，该厂是工人口中著名的垃圾厂，也被不少中介称为黑心工厂。很少有工人长期干下去，人员流动性大，所以不得不常年以招工的幌子源源不断地招揽工人做“人矿”。在抖音、快手上随手搜索，就能看到该工厂常年招工的广告。网传该工厂有一万人左右，正式工与临时工的比例大约在2：8，也即以临时工为主。对于临时工来讲，没有劳动合同，没有缴纳社保，没有基本的员工福利，忍受高强度的流水线作业，主要就是为了拿到工厂承诺的高额的返费补贴。厂内的临时工有些是刚入职不久，有些已经干满了返费期限，很快就快要拿到返费了。

1月7日早上，夜班工人六点半被提前清出产线，并在小广场集合。工厂在此宣布提前放假，实际上相当于变相裁员。工人们询问自己工资，工厂给的工价和中介招工工价严重不符，现在休假的话，很多工人都拿不到返费补贴。工人们对于欺骗性的高价招工十分不满，要工资、要说法。而此时厂方的管理层的一句“拿着劳动合同要工资”的无赖做法彻底点燃了临时工们的愤怒。在围殴的过程中，该厂的一个管理层陈亮被工人们群殴，见了血，最后被赶过来的警察保护起来。从视频里可以看到，工人们一边喊着要工资，怒骂“你他妈，拼死拼活的给你干”，一边对陈亮拳打脚踢，甚至在警察护着陈亮的情况下，要越过警察去殴打陈亮，可见工人们的愤怒已经到了顶点。

上午，工人们也找了自己的中介公司，找了厂方要说法，但是迟迟得不到合理的回复。于是，工人们汇集起来“打杂放在园区的抗原原材料，货车上的成品，玻璃门，招牌等来抗议”。工人们还殴打黑中介，疑似工厂主管的人员，将他们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起来，每个工人都要去踩上几脚，给上几拳。而一辆载着受伤高管的救护车被工人堵在路上，不让出厂，动弹不得。

下午，一个市领导出面喊话说“代表市委市政府”，“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已经成立了市委市政府的工作组”，“通知企业以及各位兄弟姐妹们所在的劳务公司即负责人马上赶赴现场”，“肯定，大家，兄弟姐妹的辛苦钱是会给大家”等场面话，又要求工人们回到厂区上午设定的六个地点一一登记诉求。不久后，还有工业园区代表出来跟工人讲了四点意见，主要是会督促中元汇吉和劳务中介发放工人12月和1月份的工资和补贴。但是这些承诺只是短暂地安抚了工人的情绪，工人关心的工价都没有涉及，工价问题成为之后工人和劳务中介斗争的核心。

下午4点左右，政府、中元汇吉和劳务中介协调出一个薪资方案（如下图），由各劳务中介公司去和工人沟通，工资最终也通过劳务中介发放。但是工人对中介给出的方案普遍不满意，有工人希望能够拿到跟富士康工人一样的1万元补贴，还有的认为“厂里给中介47元，中介应当按照这个给”（后续证实“厂里给中介47元/小时”是不实消息，应是工人们的诉求和期望。根据短视频平台的招聘信息来看，该厂一直以来的招聘工价也从未给过如此之高）。愤怒的工人们不满劳务中介给的价格和态度，沟通无果后，开始暴打中介，多名劳务中介遭到工人围堵殴打。在此期间，由于个别中介老板被工人围着暴揍，警察来了都没用，在工人的痛打之下被迫答应了40多元/小时+6000元补贴的诉求。有视频显示，工人殴打中介之时，警察来了要救人，反而被工人们围得水泄不通，跌倒在地。

晚上7点之后，工人们与警察爆发了激烈的冲突。由于方案没有谈拢以及钱款没有到位，许多工人们聚集在厂区内继续围着各自地中介持续进行谈判，谈不拢就殴打中介，也不让警察救人。政府调来了大量的警力，试图救出被打的中介，维持秩序，阻止工人上街，驱散工人的聚集。大批特警和武警全副武装，一些站在厂区门口，向工人喊话，一部分列队与工人对峙，还有一队人马要冲进园区救人。工人和警察的冲突开始了。工人们对着严阵以待的警察高喊“资本狗！资本狗！资本狗！”，抄起箱子、塑料筐等一切趁手的武器向一队试图进入厂区内部抢人，维持秩序的警察扔过去，逼得他们节节败退，直至厂区门口。与富士康斗争不同，当晚，警察并没有采取高压水枪、辣椒水等过激的措施，反而主要以劝说和抢人为主。但是有视频显示，当晚警察还是抓了几个工人。

时至凌晨，随着各个中介公司与工人谈妥方案，工人们情绪稍有好转，人群逐渐散去，警察也撤退了。1月7日23点多开始，有工友开了直播，谈到多数同意方案的工人已经散去，厂区门口也没有警察。但是仍然有部分工人坚持与自己的中介公司谈判，希望能够提高工价。一群工人围着中介继续理论，高喊“还钱”、“赔钱”，“晚上12点，cnm赔钱！”。某中介公司的员工更是在此时可怜巴巴地向老板求助，希望老板过来，因为自己在厂里被工人暴打了好几轮，感到非常无助。而不再理论的工人们则将白日里散乱的核酸检测试剂用来烧火取暖。还有工人把食堂的食材拿出来，就地做饭。

最后，多数工人的工资按照1月7号协调的赔偿方案进行计算和发放，而7号当天个别中介公司老板被暴打中慌乱承诺，使得少数工人拿到了更高的工价。工人的工资在1月8号全部到账。8号早上7点多，有工友开了直播，谈到凌晨四五点左右，自己的工资就已经到账了，干了6天，发了1700元，另外还有稳岗补贴1000元+遣散费1000元（该工人直播中说是17元/小时，应该计算错误。按照每天10小时，工作6天，共计1700元计算，小时工资约为28元/小时）。他又问了在场的其他工友，中介都按照这个给。有学生工说自己一共干了19天，最后拿了8000多元。还有一个1月2号已经离场，没有参与斗争的学生工甚至也拿到了共计2000的稳岗补贴和遣散费。而网传的少数工人拿到超过40元/小时的工价和6000元的遣散费是1月7日当天个别中介公司老板被暴揍下仓皇承诺的解决方案。

中元汇吉作为一家主要生产核酸试剂、抗原试剂和棉签等简单产品的工厂，可以说是乘着疫情的东风飞黄腾达。一位知乎网友吐槽，“中元，19年的时候，还是个小厂，疫情时，在新冠提取试剂和扩增试剂的暴利下，从招聘的是专科生一下变成招聘的是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

根据新闻通稿《中元汇吉靠核心驱动力一路高歌》，疫情期间，因为生产核酸提取试剂、新冠检测试剂、全自动核酸提取仪器等防疫物资，该企业不但成为重庆市疫情防控重点物资保障单位，还在2021年获得全国科技系统抗击新冠疫情肺炎先进集体。一篇该企业实控人的访谈《吉权：为全球抗疫贡献中国力量》提及，“国内100家公共检测实验室有23家使用中元汇吉核酸提取试剂和仪器。全国382家万人实验室有133家使用中元汇吉核酸提取试剂和仪器”。可以说，该企业因为新冠疫情大发横财、利润暴增。

更讽刺的是，1月8日，就在工人斗争即将进入尾声的时候，重庆市人大常委宣布了新一届的人大代表的组成，始终没有露面的中元汇吉老总吉权赫然在列。这位老板还在2022年当选为重庆市工商联兼职副主席和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重庆市第五届委员会委员。

大渡口临时工的24小时已经过去了，但是这24小时将长久印刻在每一位参与斗争的工人身上。重庆药厂的工人的斗争显然受到了11月份富士康工人斗争的鼓舞，继承了富士康斗争中工人的经验和豪情，再次展现了工人阶级潜藏的改天换地的力量。与此同时，我们再次感慨工人自发斗争的短促和成果不能长久巩固的遗憾。富士康的斗争开启了中国工人阶级斗争的新时代，工人的认识和斗志在一次次的斗争中不断提高，而革命的马克思主义者更应该参与其中，不断提高广大工人的阶级觉悟，增加工人阶级的组织力量。当然，对于已经前进一步的革命马克思主义者来讲，本次斗争也带来了更多的问题促进我们思考：工厂临时工用工模式中工厂-中介-工人的复杂关系；临时工工人的主要特点和诉求，如何在他们中开展工作；政府和警察这次的态度为何与富士康斗争中不同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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