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遗忘：一位致丽大火幸存者的回忆

【按语】30年前的11月19日，深圳葵涌致丽玩具厂发生了一起特大火灾事故，造成87人死亡，50几人被烧伤。惨剧虽然过去了30年，但是许多老深圳对此事仍然记忆犹新。而那些在大火中烧伤的幸存者，她们是幸运的，却也与病痛相伴一生。我们今天推送的文章是致丽大火烧伤最严重的小英在事故发生30年之际的回忆文章。我们可以从她的文章中感受一个事故受难者的痛苦，也能读出她的善良和坚强。‍‍‍‍‍‍‍

梦开始的地方，是灾难发生的地方，也是我的人生悲剧开始的地方。

深圳市龙岗区葵涌镇，今天属于深圳市大鹏新区。30年前，我在这里的致丽玩具厂打工。1993年11月19日，震惊中外的特大致丽工厂火灾毁灭了我和其他数百名打工妹的人生。工厂当时有四百多人，主要是年轻的女孩。由于工厂将所有窗户都封死了，赶圣诞订单的货物都堆放在通道上，楼梯更加狭窄。当工人们冲到一楼时拥挤又造成踩踏。这次大火导致87名工人死亡， 54人烧伤。

54名烧伤者中，我是烧伤最严重的幸存者。

01

30年，我个人遭遇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

致丽玩具厂姐妹合影。

致丽火灾事件给我带来太多痛苦和一生的伤害。我常常说自己一直活在18岁，因为只有人生最开始的18年我是无忧无虑，健康快乐的。

由于烧伤面积太大，我做了二三十次植皮手术和截肢手术，具体多少次我自己都已经记不清楚了，到后来做手术时有严重的心理阴影。

因为烧伤了之后皮肤不能排汗，整个身体多处都是骨头裸露在外面，多处关节疆硬，整个身体变得畸形，从头到脚身体每个地方都会再次受到伤害。

先从头开始讲，我的头上取了10多次皮移植到身上做植皮手术，所以头上掉头发。我去理发店洗头，一定要告诉服务员轻一点洗，因为头上取过皮受过伤，我的头发不能用力抓洗。

致丽玩具厂姐妹合影。

我的头上有两个三厘米左右的地方，有一些取皮疤痕没有长头发，每一次梳头发扎头发也不能扎得太高，否则就把头上的疤痕显现出来了。还有，我左边的耳朵没有耳廓，每一次去染头发的时候师傅他要戴耳套，而我的耳朵没有耳廓戴不了耳套，每一次都很不好意思。还有额头上的疤痕，每一次照镜子都会觉得命运不公平。

因为烧伤导致我的腰和脊椎都是弯的，肌肉萎缩严重，身体一侧胖一侧瘦，这些身体状况使得我买衣服鞋子也是一大难题。为了遮住疤痕，买衣服和裤子都只能买大号的，不能穿短袖和裙子，只能穿长袖长裤。这些看起来看似一些很简单的小事情，对我来说都是不能理解和接受的，因为我曾经也是一个很爱臭美的小姑娘，怎么能穿一些老婆婆的衣服裤子和鞋子呢？看到人家穿的尖尖的高跟鞋子，时尚漂亮，自己在内心深处里面是五味杂陈。

家人对小英一直给予最大支持。

我的一口牙齿也很糟糕，虽然现在还不到50岁。医生说，人烧伤后对牙齿钙质损伤很大，有时候我晚上睡着了都会生生疼醒。

因为长年累月依靠拄拐杖行走，我的腋下的地方经常被磨破，腋下磨成了老茧。这还是次要的，最主要是拄拐杖会压迫到腋下神经，导致手会抖动胸也会疼。因为拄拐杖，我一个肩高一个肩低，形成了高低肩，患了肩颈炎，大脑供血不足。

我的手上有时候还会起老茧，右手中指无缘无故起了干茧子了，我以前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才发现是我天天要用力穿脱假肢，居然长成了干茧。

火灾后最早的事故现场照片。‍

最最糟糕的就是我这一双脚都废了。刚受伤没几年，那个时候还很天真的以为被烧掉的那些肌肉、皮肤和血管还会慢慢长起来，后来去西南医院做手术，教授告诉我烧伤了之后这些都会萎缩，不可能再长了。那个时候我彻底死心了。

现在我这一双腿完全给废了，左腿经常需要更换假肢和维修，假肢的费用高昂，右腿关节不能活动，受伤之后一直感染、溃烂而不能愈合。最近我到忠县人民医院住院治疗了10天，换药也不见好转，教授说我需要做手术植皮治疗，他说就算是植皮手术治疗效果也不会太好。而且我的身体打针输液都找不到血管，每一次去住院医生护士试了几次都找不到血管，要请儿科的护士长用最小的儿童用针头，或者先做一个颈静脉穿刺手术才能输液。

我右脚关节不活动，所以要订制做那种天价的鞋垫；左脚没有小腿，又经常做假肢。植皮手术、做假肢需要大量大笔的医疗费用，需要我拼命工作挣钱，这些就成了恶性循环。从遭遇火灾后，注定我的人生命运就是从瘫痪用担架到慢慢坐轮椅，到拄双拐戴上假肢，到脱下假肢再坐轮椅，到瘫痪床上……我在想那个时候怎么过，当初我烧伤瘫痪在床上的时候有我爸妈照顾我，有兄弟姐妹照顾我，等我老了瘫痪了之后，谁愿意来照顾我？母亲走了，父亲年龄也大了，兄弟姐妹年龄也大了，我能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孩子身上？

致丽玩具厂姐妹合影。

02

我一直想把自己变得强大一点

有人说时间都过去了30年了，我们为什么还要纪念这件事情，一直在那个火灾的阴影当中不能自拔呢？

可是你想想，我每一天面对我的假肢，每一天要拄着拐杖行动，每一天要面对我烧伤植皮，磨破的伤口，骨头裸露在外的伤口……我怎么能忘却那次烧伤事件给我带来的伤害呢？

我经常需要把负能量变得最小，让正能量去压制负能量，然后不去想负能量。让负能量变得越来越小，留下的就是正能量。

人们经常说生活就像弹簧，你弱他就强，你强他就弱。我也一直在想，怎么把自己变得坚强一点。比如说我经常挂着拐杖坐公交车，坐轻轨，人家好多人看到我年纪轻轻的，或者没有看到藏在腋下的拐杖，有时候也会有人不给我让座。我就想，没有人给我让座，我自己又很年轻又很不好意思去求别人让座，那我怎么办？我要让自己变得强大一点，让自己的手牢牢抓住扶手。当然大城市的人素质高，让座的人很多。特别是有一次，一位老人家给我让座，让我很不好意思，我真的是发自内心感恩一路上遇到的好心人。

致丽玩具厂姐妹合影。

我得要拼命工作，参加各种学习，进行各种尝试，也是为了自己的手术治疗，为了自己的假肢，为了自己高昂的医疗费用的支出。因为我的文化基础低，职业技能技术少，行动又不方便，学习肯定困难重重。

朋友也说，你是残障人士，为什么什么都要学？确实，我学电脑，学打字，学做电子表格，学社工，学写文案，学做抖音直播，学开淘宝店，一直都在不停的努力学习。考初级社工我考了两年终于考过了，之后我又想到去考中级社工，考了三次还是没有过，后来我就放弃了。我努力过，过程大于结果吧。

致丽玩具厂姐妹合影。

我的那些结业证书和那些荣誉证书，这可能也应该是我的骄傲。我努力付出，能够有所收获和成长，离不开我的家人亲戚朋友们。我的好多好朋友，真的就像我的亲姊妹一样的支持我，关心我，照顾我，帮助我，一路的陪伴，让我慢慢的成长。

一路走来，我有时候想，我努力过，我拼搏过，我付出过，我收获过，这一生也可以死而无憾了。

还有，哪怕是身体烧伤这么严重，我每一天还开开心心，尽量过得充实。我兴趣爱好也还算是广泛，我经常不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不去理会自己身体行动不方便，不去理会自己需要做植皮手术，从来不去想别人眼中的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只管自己好好过。

我读过一句话，人生除了生死，其他的都是擦伤。我经常在想，我也算是人生逆袭，当初医生和教授都断言我活不过两年，我现在却多活了30年已经知足了。

我也常常在想，我没有脚我还有手，没有手我也还有嘴巴，我也还有大脑，所以我就经常在想我怎么利用我还有的东西来过好生活，来做好工作。感谢上苍，至少让我的手和脚都还留有一些残端，失去的就不要再管了。

我小时候听老人家说，人死了之后要留有一个全尸。烧伤后我的手和脚截肢了，回到家里面我就想，我死了之后就没有全尸了，好难过。这么多年过去，我跨过了那道坎，我现在觉得能把留下的残端好好利用好就行了。这就是我要面对的生活和人生。

以前刚受伤那几年，有时候会时不时跟人家诉一诉苦。后来我也可以听别人向我诉苦。听多了之后我就总结出来一些规律：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每一个人的生活都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谁的生活不是一地鸡毛呢？只是看你遇到的是大事情还是小事情，是在什么层面上的，是国家、社会、家庭还是个人层面的问题，是吧？

时代的一粒尘埃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大山，致丽特大火灾事件当时社会经济高速发展而监管不力的情形下发生的悲剧，只是最后的苦难却让我们个人和家庭来承担。

我的人生过得有多累有多苦，只有我自己才知道。但是我不想卖惨，只想卖阳光。

致丽玩具厂姐妹合影。

03

我这30年来为致丽所做的努力

这30年，我通过为致丽火灾事件的受害者做一些事情来走出那场灾难。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走访那些伤者和死者的家属，还有跟幸存者建立联系。尽我所能的去帮助这些人，让逝者安息。记得最开始，我只有一个十几个字的地址，后来慢慢收集到电话号码，十几年前开始建立QQ群，到现在组建微信群。这份工作持续了差不多30年。风雨兼程，一路陪伴，如今致丽大火幸存者的感情已经超越了一般的友谊，变成了姊妹亲情。

小英定期召集火灾受伤姐妹和死难者家属聚会。

第二件事是我们一直通过聚会形式纪念那次事故中离去的人。最开始，我会在11月19日这一个纪念日策划和筹办一次职业安全健康研讨会，在致丽大火每年11月19日的纪念日举办一次小聚会，逢5周年10周年都会举办一次大聚会。11月19日也是我们重庆市范围内尤其是忠县的死者家属和幸存者共同参加的聚会日，以此纪念致丽特大火灾事件的罹难者。

第三件事就是我特别想说一说我们这些年做的纪念品。每5年一次的致丽火灾事件纪念日，我们都设计一个纪念品，比如11.19铜雕塑，还有T恤衫、杯子、围裙、包包，通过赠送分发这些纪念品宣传职业安全健康知识，随时敲响安全警钟。

还有一件事就是我一直在组织和参加探访火灾罹难者和伤者家属的行动，通过陪伴罹难者家属和幸存者，让大家能尽量在那场灾难的阴影和痛苦中还能感受一些温暖。有时候我很感慨，这几年因为疫情的原因，我都没有去探访看望那些死者家属了，有一些年纪大的老人也离我们而去了，就像我妈妈离开我们也近10个年头了。

上一次在微信群里面看到有一个死者的姐姐在微信群里问，曾经来探望过致丽伤者和死者家属的志愿者石先生，说她妈妈一直记得他的关心和支持，我就更加明白探访的价值了。

小英推动完成了致丽大火纪念雕塑的完成。

在这三十年里，我也越来越明白拒绝遗忘，哪怕只能做些微小的事情，对于致丽大火的幸存者和罹难者家属的意义。我在抖音里面发了一个介绍致丽火灾的视频，有一位网友给我留言，他说他当年致丽火灾时他参与过救援，他说他一直在祈祷那些幸存者都能好好生活。

还有一位退伍军人现在在葵涌一个派出所工作，他说一直特别关注致丽火灾事件，他还去致丽工厂遗址去祭拜过，他还帮我拍了很多工厂附近的短视频，做了很多详细的介绍。有一次他去看致丽遗址时给我留言，我没有及时看到和回复，他一直在那里等我信息，担心我有什么事情。我们素昧平生，他的关怀让我深深感动。

小英发起举办事故15周年纪念及农民工职业安全论坛。

有一位致丽大火罹难者的妹妹找到我们，说不知道发生火灾具体原因，她一直在寻找姐姐当年的工友和火灾亲历者，她把姐姐的照片和信件保管的非常好。

还有一位致丽大火罹难者的孩子，现在在深圳务工，也是时常想起他妈妈，他觉得妈妈来给他投梦了，他想要了解致丽的幸存者，他渴望知道妈妈当年遭遇火灾的详细情况。

致丽大火不应该被遗忘，我相信也不会被遗忘。

这三十年来，我也收集到了罹难者的遗物和伤者的纪念品，包括照片、衣物、信件，等等。有朋友为致丽大火创作了油画，有朋友制作了短视频，阿班写了歌曲《再见萤火虫》，香港有线电视台拍摄报道我的专题片《小英与他们的故事》，香港凤凰卫视拍摄报道专题片《花祭》，中央电视台半边天栏目报道的《天堂的信》《繁花》……

还有很多文字留下来，有常凯老师写的《废墟上的凭吊》，社科院谭深老师写的《泣血追踪》，乐施会出版戴毅龙写的《消费图铿》，有北京协作者写作出版的《打工时代》，深圳报业集团记者蒋荣耀和郑健阳的《深圳打工妹》，张灵敏的《返乡工伤者的疾痛故事》，重庆自强服务站整理写作的致丽火灾20周年纪念册。

我记得常凯教授曾经跟我说过，希望能在深圳致丽遗址建一座刻有火灾事件罹难者工友名字的纪念碑。这件事做起来可能很难，我也希望能在深圳促成这件事。不过，碑有很多种，有石头雕刻的石碑，有口口相传的口碑，还有埋在心里看不见的无字碑。

这些年走访了很多伤者及死者家属，过年过节，那些死者的家属都会祭拜和怀念失去的孩子，都会活在痛苦当中。这些年轻鲜活的生命说没就没了，是无数个家庭的不幸，大家也是为社会做过贡献的，我永远坚信，致丽大火不应该被遗忘，也不会被遗忘。

2023年7月于重庆忠县

2023年11月中旬，小英再次来到30年前打工的致丽玩具厂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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