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耕地之后:被卷入旋耕机的“捡花生”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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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老人, 旋耕机, 儿子, 土地, 花生
涉及行业:服务业, 农业
涉及职业:
地点: 河南省, 浙江省
相关议题:无
- 捡拾农作物是老人们为数不多的赚钱方式,也是让他们感觉回到过去的时刻。
- 老人被卷入旋耕机不幸离世,引发对劳工权益的关注。
- 老人家庭遭遇灾祸,经济支柱倒塌,面临孙子结婚的巨大经济压力。
- 老人家庭为孙子结婚做准备,但彩礼费用高昂,家庭负担沉重。
- 老人家庭欠下外债,但仍为孙子建造豪华房屋。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10月23日,河南周口郸城县下的魏冢村,一位72岁的老人在拾花生时被卷入旋耕机,不幸离世。当土地被征收或承包后,捡拾农作物是习惯耕作的老人们为数不多的赚钱方式,也是为数不多让他们感觉回到过去的时刻。那时候土地还没集中出租,地里还很少有大型机器,土地显得宽厚沉静。同龄的老人一起在地里干活,累了可以就地坐下聊聊天、喝口水。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记者|彭丽
编辑|王珊
老伴
郭珍的葬礼是在她出事一周后才办的。魏冢村相熟的人都来了。老伴魏河站在人群里,佝偻着腰,一米六出头的个头显得更矮了。他常戴的那顶蓝色帽子摘了下来,显出乱糟糟的白发,眼睛通红。遇到来吊唁的人,他就上前拍拍对方的背,对方也回应他一下,几乎没有更多的交流。魏河想要表达的也很少,一切都猝不及防——就在七天前,妻子还完完整整地在自己的眼前,无伤无痛,是这个家里主事的人。
魏河今年75岁,比郭珍大3岁,两人相亲认识,已经结婚47年。魏河年轻时在外参军,对家务都不熟悉,结婚以后,郭珍里里外外负责一切,洗衣服、做饭,连下地都是她来主导,魏河辅助。郭珍出事后,魏河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脑海中总是回想起事发的情景,两个女儿怕他出事每晚睡在他的两侧。
10月23日那天,郭珍跟以往一样,6点刚过就起床了。72岁的她动作还算麻利,蒸了馍,做了早饭。两人吃完饭还不到7点。他们骑上小三轮车,去村东头的大田地。这个季节正是种植冬小麦的时候,为了小麦施肥、播种的方便,之前种植花生的土地要用旋耕机翻一遍,不少落在土里的花生会在这个过程中被翻出来。村里不少老人会去捡,北方农村的地平整辽阔,人多时,弯腰捡拾的老人看上去像是在地里挪动的蚂蚁一样。
魏冢村里,耕地辽阔(彭丽 摄)
郭珍和魏河已经捡了几天,每天能捡两小竹篮,大概有二三十斤,花生一斤市价3.5元到4.5元不等,留下自己吃的,一天还能挣六七十元。魏河他们两人到地里时,有不少人早他们而到,旋耕机已经在工作。那是一辆体形巨大的机器,亮眼的红色,光车头宽就有2米出头,高2.5米左右,长近3米,四个轮子支撑着车头,车头通过一根车轴连接后面的旋耕刀片,刀片在土壤里翻滚,凝结的土块瞬间被碾成碎片,白白的花生在褐色的土地里显现。
出事时,郭珍坐在地头刚戴好手套。旋耕机往她的方向开来,有20米左右的距离。村民魏民国当时在场。他记得,旋耕机开过来时,地头有五六个人,司机郭伟还摆了摆手,示意大家躲开,不过车子并未减速。其他人都及时跑开了,但年纪更大、体重150斤左右的郭珍行动慢了一些。魏民国说,旋耕机在地头拐弯,刀片挂住了郭珍的衣服,继而将人“直接卷进去了”。
郭伟好像并未意识到自己挂住了人,又继续往前开了十几米,周围人持续的大喊声让他停了下来。魏民国记得,下车后的郭伟看到车下的郭珍,吓得直接跑走了,十几分钟后才又回来。事发时,魏河正在地中间拾花生,等他跑过来看到惨相时,他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哭得绝望,“刚刚还好好的人,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家庭
魏冢村位于河南郸城南部,离郸城城区不到10公里。这是一个有1800多人口的村子,有9个小生产队,村里大多数人都姓魏。村子构造工整,四周被土地包围着,村里有三列房屋,道路横平竖直,穿行其中。村里绝大多数年轻人都在外务工,剩老人在家,静悄悄的。
郭珍的家在村子西头,是一层的平房,堂屋里摆着看着有些年代的沙发,坐起来发硬,跟村里其他家庭的简朴无异。这原本是一个让村里人羡慕的家庭。两人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已结婚生子,最大的孙子已经21岁。郭珍和魏河老两口是魏冢村仅有的拿退休工资的人:两人原先是郸城棉纺厂的工人,退休金加起来每月有6000多元。在村里人看来,他们不用担心养老的问题,生活比纯粹农家惬意很多。魏河晚饭后会围着村里活动中心处的池塘走上三圈散步、锻炼身体,郭珍则喜欢去邻居家串串门。她手巧,会做衣裳,还会蒸花馍。与郭珍家一墙之隔的邻居告诉本刊,她以前曾找郭珍帮女儿做过棉衣,“郭珍会绣花或者菱形的图案,从来不要钱”。郭珍的小女儿则记得,每到过年,母亲就被邻居请去帮忙蒸花馍,有时自己家的花馍都顾不上来。今年是兔年,郭珍特意做了兔子形状的花馍,兔子馍小巧可爱,白色表皮光滑,看不出面粉发酵的痕迹。
出事的旋耕机仍然停在原地(彭丽 摄)
谈起这个家庭,村民言语里透露着惋惜。今年,这是灾祸第二次降临这个家庭。就在年初,郭珍和魏河的儿子魏午从楼上踩空摔下来去世。魏午今年43岁,和妻子一直在浙江绍兴的一家五金厂里工作,只有过年时才回来十几天。魏河说,儿子非常孝顺,“只要他一到家,家里的饭都是他做,不让他妈妈动手,吃完的碗也是他刷”。一个曾去串门的邻居记得,郭珍只要一提到儿子就哭得停不下来,“她和我说心里不得劲得很,每天都很想儿子”。女儿说,母亲的眼睛都因此出了问题,“被蒙住了一样,看不太清”。
儿子的离去,也意味着家中经济支柱的倒塌。去世前,魏午已经是车间主任,每月工资1万多元,妻子的工资有几千,两人加起来每个月能挣2万元左右,加上老两口的退休金,但一家人依然不敢松懈。魏河告诉本刊,儿子有三个男孩,分别是21岁、20岁和18岁,相继都要成家。魏河细数结婚的费用,“村里结婚要有房,一个孙子彩礼就将近20万,还不包括三金和其他的礼品钱,有的人家还会要求车子,都是钱。”而对于兄弟多的家庭,彩礼要得更高。“因为女方家会不想把家里的钱留给另一个兄弟。”一个村民说。
整个家庭从孙子们出生开始就在为他们结婚做准备。“生了第一个孙子后,第二个孩子希望是个女孩,没想到还是儿子。”魏河说,“一生出来我儿子就哭了,因为负担太大了。第三个也想生个女儿,又是一个儿子。”为了挣钱,魏午将三个孩子交给魏河夫妇照顾,自己和媳妇去到浙江打工,“儿媳和我打电话说,他们都不敢请假,一请假又要扣钱”。辛苦也算有回报。去年,他们刚在老宅的斜对角建了一栋新房子,看着十分气派,红色的砖墙,门口两根立柱,院子不小,用黑色的围栏围了起来。据村里人估计,房子得花了五六十万。魏河说,家里为此欠下了外债,但话止于此,“怕说出来影响孙子娶媳妇”。
儿子去世后,大孙子去了新疆打工,每月3000元。二孙子原本今年参加高考,父亲出事后,他辍学去了哥哥所在的饭店工作。魏河说,小孙子也不想读了,但被自己劝住了,“我告诉他,以后我们的退休工资给他攒起来当彩礼”。两个70多岁的老人,试图去帮家里扛起一部分担子,但年老体衰的他们能做的事情很有限,捡花生是为数不多的一件。
《父辈的荣耀》剧照
旋耕机司机
事情发生后,肇事的旋耕机就停在原处。那是一块大小为18亩的土地,平等、辽阔,远远望去,旋耕机显得不起眼,就是一抹红色。村民说,今年村里的旋耕跟往年有些不一样——以前到了旋耕季,土地的主人会从邻县请人旋地,七八辆旋耕机开到村里,昼夜不停,两三天就能把全村的地耕完。今年,村里人都在排队等政府的旋耕机。一位隔壁村的旋耕机师傅陈仁告诉本刊,郸城县农业农村局今年开展了一个助农项目,由县农业农村局统一招标旋耕机,在巴集乡以及钱店镇两个地方试点:如果用政府指定的旋耕机旋地,村民每亩只需付17元,剩余的钱由政府补贴——以往耕一亩地的价格在60元左右。
但整个魏冢村只分配到了一辆政府指定的旋耕机,也是分为白天和晚上两班,两个司机来回倒着开。出事前,他们已经连轴作业了四天,但村里还有许多土地没有轮上。陈仁说,旋耕机车主也不愿意接这样的活,“给政府耕地,客源有保障,但收益不够,村民付的17元不会给到车主手里,车主拿的是政府补贴的40~45元,去掉每亩30块的油钱,一亩地就赚10块钱左右。”陈仁说,想要赚钱,只能加快速度、多旋地,但旋得质量不好,村民也不满意,“我们都是本地车主,需要做长久的生意,这个活对我们来说不划算”。
肇事司机郭伟是车主雇来的。郭伟今年37岁,一米七出头,偏瘦,皮肤黝黑。他家所在的村子与魏冢村仅隔一条公路。本刊记者去的时候,只有他的奶奶李花在家。她96岁,走路颤巍,皱纹满面,说话也有些含糊。实际上,这里难以称为“家”,二层楼刚垒好框架,墙没有刷,门和窗也没有。李花住的是一张破旧的单人木床,上面铺着几层毯子,她的衣服就挂在床顶的木头上。郭伟的床铺则是旁边的一个木头沙发。
郭伟奶奶为了守着房子,每晚睡在临时小床上(彭丽 摄)
郭伟兄弟两个,母亲在他7个月大时因肺结核去世,五六年前父亲在旧房子里触电身亡。李花说,郭伟从小就很懂事,从不出去和人打架,上到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在家里帮忙干了两年活后,十五六岁的他就在外面打工,修过车,做过电焊工,也开过旋耕机。半年前,他去到吉林山上挖石头,每月能挣五六千元。回来就是为了盖房子。
郭伟急需有一个自己的住所。他今年37岁,跟媳妇王欢已经结婚快20年,有两个孩子,女儿18岁,儿子15岁。一直以来,他都跟岳父岳母住在一起。王欢的母亲王红告诉本刊,自己起初并不同意女儿与郭伟结婚。她回忆初次去到郭伟家的景象:三间砖土平房,地上凹凸不平,屋内几乎没有家具,伸手就能碰到房间的横梁,还住着郭伟的父亲和奶奶。她觉得,嫁到这样的家庭,很难看到未来。然而,女儿执意要嫁。
王欢比郭伟大5岁,认识时,郭伟还在修车,她觉得他踏实、能干、肯吃苦,“别人可能修一会儿休息一会,他会一直修,有多大劲就使多大力气”。王欢说,修车每个月收入三四千元,很辛苦,只要有人需要修车,半夜都得起来,黑色的汽油像长在手上,从来没有干净过。长期弯腰、蹲着修车,郭伟经常腰腿痛。后来,他把修车工作辞了,做过焊接工,但工作不稳定,一年中几乎只有一半的时间有活干。没活干的日子里,郭伟也会着急,“坐在家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也不说话”。
王红家在郸城老城区的巷子里,灰扑扑的两间房子,女儿王欢一家住一间,王红和老公住一间。这些年王欢在家照顾和郭伟生的两个孩子,直到今年才去超市打工,郭伟挣的钱只够负担两个孩子的学费,一直以来,生活方面需要王红来承担。谈起过去的生活,王红觉得太苦了,丈夫早年去世,自己再嫁后又生了两个儿子。为了补贴家用,她在街道做环卫工人,一个月只有1000多块钱,最近半年都发不出工资。
王红说,自己跟女儿提了许多次“压力大”,希望他们搬回“那边家”,“她光是哭,赖着不走,我也没办法”。有时郭伟也在场,他听了总是一声不吭。“他在这边住得还是不太舒服,肯定不像在自己家里。”奶奶李花告诉本刊,郭伟经常会与岳父岳母吵架,“一吵就回来找我住,他想有个自己的窝。”
这两年,儿子的逐渐长大让盖房子的事情变得急迫起来,“要为他讨媳妇做准备”。去吉林也是因为能每月多赚2000块钱。房子从3月份开始盖,郭伟的邻居几乎与他同时起房子,现在基本要完工了。郭伟的房子却盖得断断续续。邻居知道他没钱也没人,会顺手帮一把,“比如他们家没人去拉水泥,有时我下了几十包,我就会让他们家的工人一起用,也没算他钱”。邻居告诉本刊,到现在,郭伟水电和地基两块的工钱都没有给工人结算,加起来有五六万元。
为了推进盖房的进度,半个月前,郭伟从吉林回来。开旋耕机的活是亲戚给郭伟介绍的,200元一天,他没犹豫就答应了。他告诉奶奶,想尽快挣点钱把房子的门和窗户装上。出事前,他开白班,每天晚上将近11点才能回家,早上六点左右就要出门。出事前一晚,他11点左右到家。凌晨5点,他的搭班伙伴打电话来说太困了,他跑过去替换。
郭伟的房子门和窗还未安装(彭丽 摄)
土地出租了
陈仁觉得这次事故并不意外。他已经开了三年旋耕机,从第一年,他就发现,只要车一开,就有老人在后面捡花生,“多的时候有四五十个,有的甚至会贴着旋耕机刀片走”。陈仁在车上喊,“等旋完再捡”,喉咙喊得都嘶哑了也没用。他能做的就是减速。陈仁说,地里没人时,他能将车开到时速15公里甚至20公里,但人多时速度在5公里左右,有时他甚至会停下来等老人捡完站远他再开。尤其是拐弯时,他会再三确认看了又看。
来捡花生的都是无地的老人。四五年前,河南濮阳到湖北阳新之间的高速公路修建,魏冢村村东边的大部分土地都被征收了,4000元一亩;东南边和西边的土地则由村干部做中间人,承包给了大种植户。有的搭大棚种辣椒、白菜、茄子之类的,有的则是种花生类的经济作物,每亩的租金为1000元。魏冢村挨着016乡道,站在乡道往左看,一排一排白色的圆拱形大棚依次排布,共有六七百米长。放眼望去,白色的塑料布在阳光下折射着光,很是壮观;往右看,则是大片平坦的土地,有的已经种上了小麦,露出了嫩绿的小芽。魏民国告诉本刊,以往家家户户都有地,各管各的,人工收割,不会有剩余。这几年土地包了出去,用机器收割,总有收不干净的。
魏山今年70岁,家里有6亩地,他是村里少有的没将土地租出去的老人。他的逻辑朴素而简单:有钱没有用,因为不一定能买到粮食,但有面和馍就一定饿不死,还可以再挣钱,“对于农民来说,地就是靠山”。他也理解为什么其他人会将地租出去。以种小麦为例,他算了一笔账,“就成本来说,化肥便宜的一袋要一百五六,贵的要180,一亩地两包化肥,得300多元;小麦种子3块多一斤,一亩地需要40斤左右;再加上收割机一亩地80元,旋耕机一亩地70元,还有打药钱。算下来一亩地的成本在七八百。小麦亩产1200斤左右,今年夏天河南大雨,小麦都发芽了,只能卖到八九毛一斤,刚刚回本。”
《山海情》剧照
土地出租后,老人们闲不住,也不敢闲,一年下来,他们只有租地的几千块钱收入以及每个月100多元的养老金,年老后总难免的体衰和病痛,是压在老人头上的阴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变成雨水掉落下来。他们去找各种零活,种大棚是其中一个。村民魏红今年56岁,她告诉本刊,在大棚干活1个小时8元,一天8个小时,活多时要加班,依然是8元/小时,除草、撒种、收割,一年能有半年的时间都在忙,活并不轻松,“即使是秋冬季节,也是又闷又热,进去不到2分钟就会开始流汗,每天要喝掉几升水”。但这是60岁以下的人才有的机会——大棚不招超过60岁的村民,“怕他们身体受不了,干活也不利索”。收获季后去地里捡东西,原本是农耕时代的一种民俗,但现在是60岁以上老人难得的“工作机会”。
黄兰今年78岁,家里地租出去后,她和老伴,每年收获季拾玉米、捡花生,一年能挣几百块元。黄兰有高血压等慢性病,每天都需吃药,赚来的钱就用来买药。她有两个儿子两女儿,二儿子20年前在工地上因为意外去世,大儿子也快60岁了,有关节炎,还要帮衬自己儿子,两个女儿身体都不好,也指望不上。去年,她摔了一跤,半边身子都瘫了,活动不方便,只能推着助步器走几步。吃饭则是让邻居每次赶集给她带几个馍,每天吃馍喝稀饭。
黄兰觉得寂寞,她总想起年轻时的日子。那时大部分人都留在家里,一家至少五六口人,虽然穷但热闹,早上一起出门干活,傍晚回来,会一起在村中心的池塘里泡澡,“没有电,没有风扇,穿个背心和短裤泡在池塘里,男女老少都在一起”。现在,整个村子除了农忙时节都是静悄悄的,她只能每天推着助步器在村里转悠。去地里捡东西是为数不多让她感觉回到过去的时刻。那时候土地还没集中出租,地里还很少有大型机器,土地显得宽厚沉静。同龄的老人一起在地里干活,累了可以就地坐下聊聊天、喝口水。
《山海情》剧照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皆为化名)
排版:空豆 /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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