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皮村的零工:“没有一个寒冷的冬天不可逾越”

发布日期: 2023-12-16
来源网站:www.sohu.com
作者:经济观察报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零工, 北漂, 皮村, 零活, 老家, 孩子
涉及行业:制造业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地点:

相关议题:工作时间, 就业, 私人职业介绍所/劳务中介, 工资报酬, 灵活就业/零工经济/平台劳动, 失业

  • 皮村的零工们面临着工作机会减少的困境,很多人选择离开寻找其他出路。
  • 王海军是一位零工,他记录下每次工作的内容和时长,以便向老板要工资。
  • 皮村的中介给零工提供的工价是每天180-200元,他们愿意上晚班或加班来挣更多的钱。
  • 王海军选择留在皮村是因为他不知道还能去哪里,能做什么。
  • 马建东是一位技术工,曾经有稳定的工作,但随着周边工厂的搬迁,他也面临着找不到工作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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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村入口处 田进/摄)

经济观察报 记者 田进 12月13日上午12时,连续大雪让地处北京五环外的皮村显得十分冷清。道路两侧、自建房旁停靠的电动摩托、自行车被积雪覆盖。即使是中午时分,靠零工们滋养、延绵数百米的面馆、烧烤店、小型超市里也难寻顾客踪影。一小部分门店贴上了停止营业的标识。

对于蜗居皮村的零工们而言,这是一个找零活的坏天气。

今年5月,在皮村存续了15年的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宣告拆除。在这座由北漂打工人自发建立的博物馆中,曾展览着一代农民工在这片土地上流动的痕迹:暂住证、流动人口生育证、工资欠条、书信……

博物馆的拆除似乎也给皮村,这块面积不足3平方公里但在最高峰时容纳超过1万名务工人员的土地,画下了一个休止符。

皮村正在逐渐失去它往日的热闹。

2009年,因皮村周边工厂能提供大量工作机会,25岁的马建东选择落脚在此。当时,为了有更多房子出租,房东们会侵占道路空间建房,同时在顶层加盖彩钢房。那时,对于住在一楼的农民工而言,阳光是一种奢侈。近几年的规范化整治,带来了很多因图房租便宜而搬到此处的办公室白领,也带走了大量零工。

八年前搬到皮村的王海军说,皮村最繁荣时,每到下午6点多大批量回村的零工就像老家的赶集日。

2017年前后,皮村周边大量工厂陆续迁徙至河北、天津,带走了一大批流水线工人;2020年8月,村里的打工子弟学校关停,让皮村少了很多孩子的身影。今年以来,皮村的工作机会甚至没有疫情期间多,很多来自河南、四川等地的工友都搬走另寻出路。

在2023年的这个冬季,留在皮村的人更少了。

往年皮村的务工人员会在春节前15至20天回家,但今年距离春节还有2个月,马建东周围有很多人已经回家了。

马建东苦笑着说,经历了这么多还留在皮村,多少有种被抛弃在此的感觉。“但对于很多零工而言,已经是无路可退。”

(提前回乡的务工人员 田进/摄)

根据北京市气象台信息,12月15日至20日,北京预计将迎来寒潮天气,夜间最低气温达到零下12度。

只剩下一小部分务工人员,不得不困守在这片土地上。

最后一站

“9月21日-10月11日,累计工作9天收入1963元;11月6日-11月24日,累计工作11天收入2620元。”

(王海军的账本 田进/摄)

在不足十平米的出租房内,王海军摊开工作记录本一页页地展示着过去两月的零工生活。每一次零活结束,他都会用诸如“7:30-17:00,拔胡萝卜装车”等简单词句记录工作内容和时长。每记录满一页纸,就算一算这段时间收入总数和折算下来的日薪。

这是他外出务工多年一直保留的习惯。他说,做零活最害怕中介或包工头拖欠工资,记录下来能让自己找老板要钱时更有底气。

今年以来,他感到工作机会在缓慢减少。12月的前13天,他仅有4天有活干,为了挣钱,即使是需要连续工作一天一宿的活儿,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接下。

在皮村,中介们给搬运板材、装卸货物等零活的工价是每天180—200元,白班时长8个小时,晚班时长6个小时,加班费为25—30元/小时。王海军说:“做零工就意味着你没有挑工作的资本。为了挣钱,更愿意上晚班或加班。”

因为工作机会的减少,四川、河南的工友近几年逐渐搬离了皮村,王海军选择留在皮村的原因是实在想不出还能去哪里、能做什么。

1997年,20岁的王海军与父亲第一次离开农村,把家里的6亩地留给老人耕种,跟随着村里的建筑队来到北京开始了工地生活,“靠种地养不活一家人”。

在工地,运气好时,建筑工地会给他们提供一个容纳了十余张上下铺的工棚,但更多时候,两块砖、一块门板加上从老家带出来的一床被子,就是一张简易床。

此后20余年,王海军的爷爷奶奶和母亲相继因病离世,接连的疾病掏空了家庭本来就不多的积蓄,这些年间,王海军和父亲流转在北京的各大工地。几年前,父亲因为年纪大、腿脚不方便被工地拒绝,回到老家重新耕作起那6亩地。

王海军话不多,没有工作时,他待在出租房内发呆或看电视,偶尔翻看微信群寻找工作机会。实在无聊,他就沿着皮村的巷子溜达一圈,再回到出租房内。

两年前,经同乡人介绍,王海军和隔壁村的一位女性结婚,婚后依然独自北漂,只是变得更在意生活品质。出租房发黄的墙面用墙纸糊起来,陆续淘来的二手洗衣机、电视、冰箱塞满了房间,春节前,王海军会在出租屋内口贴上一副新对联。

做了半辈子农民工,王海军没什么熬不过去的,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在老家盖一栋新房子。老家的平房建成于30年前,现在已经是村里最破旧的房子之一,因此家里经常被村里人看不起。王海军的妻子和她两个正在上学的孩子都需要用钱,如果明年零活依旧难找,王海军还是想回到建筑工地。

技术工的滑落

2001年,初中辍学后,年仅14岁的马建东和亲戚搭乘“绿皮车”,从河北张家口奔赴北京。最初的几年,因为吃不了工地的苦,他一年间“逃”回家七八次,但最后都因为没钱,被父亲再次督促前往北京。

2007年,跟着老乡学会焊工技术后,马建东的工资从900元/月开始一路上涨。凭借这门技术活,从东三省、内蒙古再到云南、贵州,他跟随着各大建筑队老板走南闯北,他将那段时期形容为人生中最好的光景,“工地工资一年一涨,拆迁和新建房子的活也多,建筑队接都接不过来。”

2009年,伴随着皮村周边中小家具工厂大量招工,他在皮村安定下来。那时,皮村最好的公寓房租金为500元/月,其次是200—500元/月的自建房二楼,这些往往都是由他这样有技术的木工、油漆工租住,最后才是小工或学徒租住的整天看不到阳光的一楼。

2017年前后,皮村周边工厂大量搬迁,他这样的技术工也开始面临找不到工作的窘境。从舞台剧的群众演员到搭建展台的小工,只要是能挣钱的零活,他基本来者不拒。他最常在微信朋友圈发的信息是:在北京,有零活的老板请联系。

疫情期间,他也尝试去快递站干长期工,但他受不了快递站的节奏:经常要从晚上7点工作至次日早上7点,“在快递站,全程都需要站着干活,一天下来腿疼得都不愿意动。尤其是在冬天,因为没有暖气,经常是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时间长了身体根本承受不住。一个月到手工资也就四五千,还容易被罚款。”

随着收入下滑,他逐渐降低生活标准。租住的房屋换成了350元/月、面积不足8平米的平房。因为没有暖气,每到冬季他都需要用胶带、棉布等堵住各处漏风口;不干活时,他经常只在晚上吃一顿饭。即使在出租屋内,他双手也蜷缩在衣袖里。

他将目前的生活状态形容为凑合着生存,“供暖费至少400元/月,一个冬季下来就是1600元,那可是5个月的房租钱。”可即使如此,因为入不敷出,他的房租已经拖欠了好几个月,这是疫情三年都未曾面临的窘境。

在老家,因为重工业并不发达,同龄人如果留在当地大多数只有两条出路:或者靠种庄稼挣钱,年成好时,种一亩玉米纯利润在1000元左右,天气不好时,一年下来甚至会亏本;或者当服务员、保安、汽车修理工,月薪在3000元/月左右。

他说,他们这辈人一出生似乎就注定只能外出打工,要不就在老家过着紧巴巴的生活。马建东61岁的父亲做了半辈子修鞋匠,几年前因为在工地上兼职受伤成了残疾人,直到现在依旧没能讨回工伤赔偿款;妹妹从小患有自闭症,需要母亲每天接送去做治疗。

他曾想过换一个收入更高的城市,但又觉得目前还能凑合生存,如果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可能一分钱都挣不着。他也想过缴纳社保让自己多一份保障,但收入不够。

在外漂泊多年,他极少将这些烦恼告诉家人。他打算和往年一样,年前在二手服装市场置办一套“新”衣服,然后风风光光地回家团圆。

“没有一个寒冷的冬天不可逾越”

最近,因为零工收入的下滑,53岁的张钰和家人的争吵越发频繁。

母亲耿耿于怀他当初未能学一门技术,直接将他现在的生活形容为一条不归路,妻子则会说他活得像一个“流浪汉”。

一开始,他还会向妻子解释不是自己偷懒而是实在找不到零活,后来,他干脆就尽量减少与妻子的沟通,“只要定时给家里转钱,妻子回复消息时就会加个笑脸表情。”

他也能理解妻子的抱怨。9月儿子大三开学,近1万元的学费等支出花光了他此前两月的积蓄。以往,没有零活时,妻子每月3000元的工资负责家庭所有开支,但作为村干部,从今年9月起妻子的工资就一直未能下发。于是,最近几月的开支全落在张钰的肩头。

他给记者算了一笔账:孩子每月需要1600元的生活费。疫情前在老家冲动购买的代步车,每月需还贷2800元。家里的人情往来、水电费等费用也由自己负责。10月,儿子反馈说报考了一个考研培训班,为此借了一笔校园贷,需连续半年每月还款1200元。

他很庆幸9月和10月还能有足够的零活支撑家庭开支。那时正值各大会议论坛旺季,搭建场地需要大量零工。因此他经常在白天做家政,晚上就在国家会议中心、中关村大街、首钢园等地搭建场地。

但从11月开始,缺乏零活的消息笼罩在张钰所在的零工圈。前天晚上一个老板临时要5个人在村口集合。半小时内,村口就乌泱泱地聚集了至少30个人,张钰说像他们这种年纪大的人家根本看不上。12月,除了在社区里洗了两三台油烟机,张钰其他时间都只能闲在家里,“工友们也都互相打探能否介绍一份零活。不夸张地说,只要给钱,老板让跳坑,一大堆零工也会毫不犹豫地往里跳。”张钰表示。

最近两月,张钰将自己的开支缩减到极致,他把每天的生活费控制在10元以下,其余收入都转给家里。张钰向记者展示自己给孩子转账的界面,微信余额还剩8元。

和周围大多数工友不同,张钰曾经通过自考获得过大专学历,在图书公司做过文字编辑工作,也曾向出版社投稿挣稿费。随着年龄增长以及零活挣钱更多,他就彻底干起了零活。

张钰觉得自己比其他零工有奔头。当年,他选择独自一人北漂,妻子留在家里陪孩子上学。

2021年,张钰的孩子如愿以略高于一本分数的成绩考上了一所普通本科院校,他逢人就会聊起儿子学习成绩的出色和专业就业的前景。他说:“我们打零工的只有把儿子培养出来,才可能实现阶层跨越。”

他不止一次畅想过孩子毕业后的生活:2025年6月儿子毕业后,至少会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如果顺利进国企或考上公务员,自己就更早地结束北漂生活去投靠孩子。万一孩子找不到工作,至少还有读研这条退路。

此前,孩子向他提起过毕业后想和同学合伙创业,都被他以“不务正业”驳回。和儿子的电话沟通中,他常劝儿子把专业知识学透,找一份稳定体面的工作,别像自己一样颠沛流离。

在谈话最后,他自顾自念叨起明年的生活安排,“3月校园贷还完、7月车贷还完,压力应该就会减轻很多。”

紧接着,他提起自己多年前创作的一句诗:“没有一个寒冷的冬天不可逾越,春天终将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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