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中村捡门牌,捡出一部心酸打工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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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极昼工作室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外来务工者, 城中村, 门牌, 广州, 博物馆, 女孩
涉及行业:
涉及职业:
地点: 广东省
相关议题:人口移动/流动
- 城中村的居民和外来务工者在搬迁和生活中留下了大量与劳动和生活紧密相关的物品,如劳动工分卡、求职文件等,反映了他们的生活状态和工作环境。
- 劳动者们为了生计,不得不在城中村这样的环境中寻找低廉的居住地,以便能够承担得起生活成本。
- 城中村成为了许多外来务工者的第二故乡,这里记录了他们的辛勤工作和生活的点滴。
- 在城中村的拆迁过程中,一些劳动者的生活证明和工作成果,如奖状、工作手册等,被遗弃,反映了他们在城市发展中的边缘化状态。
- 通过收集和展示城中村的物品,尝试为这些被遗忘的劳动者和他们的生活故事赋予尊重和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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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陶若谷
挂钟、凶杀案和公仔
居民搬迁,也许是搬不走,也许是来不及,会留下大量的物品。
一本护照,记载着老人一生唯一一次出国。初中女孩的日记本,定格了她对另一个女孩的爱慕。一本报案记录,记下了失主们的怀疑对象。城中村过年前,盗贼像潮汐一样按节律出现,一年到头没混好的人,这时总得搞点钱回家。村民有自己的治安大队,摸索小偷的规律,做好埋伏。
有一次,陈洲被一个四川汉子拉住,没头没尾就说:“是我报的案,是我带警察抓了那个小子”!他慢慢才听懂,汉子从1993年就住在杨箕村,撞见一起凶杀案,他报了警,自己也被关了一夜。“我是英雄!”他不时举起拳头,脸涨得通红,青筋都看得见。陈洲想脱身,又怕他动怒,此时一位胖胖的妇女走过来,朝他努了努嘴:“老杨,我要搬家,房子给我找好了没?”老杨马上变了个人,尾随女人屁颠屁颠走了。
过去16年里,张晓静和陈洲不断探访广州城即将消失的城中村,把门牌和带有生活痕迹的物品,从残垣断壁里抢救出来。他们捡到过包租公的账本、农村自建房的图纸、房产契约、求职文件、民国的印花税、60年代的身份证件、油票布票、练功的石锁、遗落的神像……有个商贩丢下了整个仓库,据张晓静说,里面都是全新的青花瓷器,甚至还有骨灰盒。
许多物件都承载着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群体的生活线索。一份劳动工分卡,显示从1977年2月1日那天开始,一个叫美凌的小女孩可以上工分了。一本洗头房的工作手册,规定了作息时间,细致到几点几分要做什么,揭示了工人们的严苛生存法则。
在一间间空屋里穿行,陈洲看见没写完的作业本摊在桌子上,上面摆着音乐小熊,还能发出声音。在隐秘的角落,留下了人们的离情别绪。一位外来租户把诀别的话写在门框上:“主人已乘火车去, 林和村一百年不动摇”。照相馆的墙上挂着一幅当年的流行画——一只卡通狗趴在地下,衣服上打补丁的小男孩低头看它,旁白写:“狗狗,你是不是想家了?”
●当年的流行画旁白:狗狗,你是不是想家了?
混乱和匆忙里,小孩的感受往往最后才被考虑。在陈洲拍下的场景里,雨中一位母亲正分拣玩具,准备搬迁,小男孩给她撑着伞,嘴里说想要这个想要那个,被母亲呵斥了。男孩怀里抱着两个公仔,一边抹眼泪,一边继续撑伞。
外来务工者们要办很多证件,都要拍照,照相馆成了“寻宝”的好地方。照相馆搬走了,照片散落一地,照片的主人没来把它们取走。看到脚下陌生打工者的照片,陈洲会想起在外务工的弟弟和哥哥,他家在安徽大别山,读书一直靠勤工俭学。过去16年里,他持续收藏被遗弃的照片,希望把一个个人,从“被遗弃和被践踏”的状态,转化为“被尊重”的状态。
2007年,陈洲和妻子张晓静从法国留学回国,张晓静去了广州美术学院当老师,陈洲则做了独立艺术家,有不少时间闲逛。起初是在买菜的路上看到被丢弃的坛坛罐罐,觉得有文化价值,南方天热,居民用它们存米存酒。他们想把这些“街头冰箱”捡走,但又没地方放,过两天再去看,全被小孩当了靶子,拿石头砸了。
今年1月,张晓静和陈洲拿出一些收藏做了“捡来的博物馆”。一幅17米的画卷由40多张奖状黏合而成,里面大多是广州「林和村」一名叫徐小惠的女孩,从幼儿园到初一得到的奖励,搬迁时没能被带走,贴满一整面墙。
两人把奖状揭下来保存。之前媒体报道后,徐小惠的爸爸曾联系过陈洲,说一家人已经回到湛江乡下。后来陈洲的手机换过,失去了联系方式,“小惠大概二十八岁了,很想再问问,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呢?”
展览吸引了不少附近居民。一位阿叔一直在看挂钟,很是激动,掏出自己随身带的工作证来。原来他之前是广州电子表厂的工人,从23岁干到退休。他迷恋钟,在家里就挂了5个,老婆嫌烦,他送了一个到“博物馆”里。
一位家庭主妇送来了唱片和VCD,那是她公公的珍藏。老人已经去世20年,只能从旧物和媳妇零散的回忆中得知,他出生在香港,是大学生,喜爱音乐,晚年常拎着录音机去老年大学唱歌、跳舞。她的老公也已离世,是个爱读书的人,考了整整一盒子的证书。她想着要不要把证书也送来,“这些东西有用吗?”
●送东西参展的居民
●展品。图源网络
高价回收门牌
在广州海珠区,林立的高楼中间有一片粉色平房,这里是怡乐社区,租金比周围低廉些。里面有三条小巷,往社区深处走,视线多半会被一栋蓝绿色的平房吸引——外墙上贴着2100多块“马赛克”,都是废弃的旧门牌。陈洲和张晓静的“博物馆”就在这里。
萍姨之前工作的饭店,就在“博物馆”边上。一推开门,“全是熟悉的老古董”。一台缝纫机打开了她的记忆,小时候大人都去做工了,她自己用缝纫机做鞋垫子,针直接穿过了手。萍姨是河南人,1996年她带上一套衣服和一张儿子的照片,南下广州打工,给人做保姆,在雇主家里几乎每天都不出门,“住了十多年,不知道有怡乐路”。直到2007年,家人才从老家来跟她团聚,儿子做厨师,丈夫做保安。
在许多外来打工者口中,城中村就是他们的第二故乡。潜龙里、择邻里、占决里、聚星里、居仁里这些地名,背后是一个个具体的家庭地址,也是即将消失的集体记忆。这里居住条件不佳,但低廉的房租、便利的生活,常让城中村成为外来打工者在异乡的第一个落脚点。
嘈杂混乱之中,也可以找到“家”的模样,一间外地人开的大排档里,大人招呼着客人,孩子就大的照顾小的,六七岁的哥哥抱着一两岁的妹妹,在昏黄的灯下写作业。
●杨箕村帮忙搬家的孩子
●琶洲祠堂前面的摇摇车
这里还容纳了一些奇怪的人和梦想。一位叫梁伯的老人,他的书法作品从地砖贴到屋顶,密密麻麻覆盖了整栋老宅。字里看不出传统章法,名句也可以改掉,只凭着一个农村老人的理解恣意挥洒,他写“夕阳无限好,何必惧黄昏”。
2010年林和村拆迁前,一个记者朋友提醒陈洲和张晓静去看看。记者朋友大学毕业后到广州,像很多外来打工者一样,从火车东站下车,落脚在对面的林和村。
许多档口已经开始搬了,一家兼卖手机、修表、磨眼镜的店还开着门。女店主说,1983年就开了这家店。墙角的木凳上,放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马达,是用来磨镜片的。陈洲花20元买下了它,这是他们在城中村收的第一个物件——它和女店主的生活,已经融入城中村,成为一件近30年的见证物。店主用红色油性笔把使用的起止时间写在马达上:1986-2010.4.11。
●他们买下的马达
那时陈洲、张晓静没多少收入,没有车,带着安全帽和铁锨,一有空就去城中村的废墟,然后坐公交一趟趟搬东西。陈洲在城中村染上了过敏,碰到某些东西就起荨麻疹。
他们还打起了门牌的主意,有些门牌是陈洲自己撬的,张晓静打伞掩护他。拾荒者以为遇到了同行,告诉他们“门牌是铝做的,不值钱,得捡钢铁的”。
后来陈洲干脆做了个行为艺术,更直接地展示门牌的价值——拿一块大牌子写上“高价回收城中村门牌”,在村里找了个角落蹲着。这件事惊动了媒体,也招来了警察,说清楚自己在做地名保护后,他跟民警交上了朋友。
一天民警打电话叫他去警务室,一进门对方就说:“我们昨晚为你奋战了一夜,这些门牌作为礼物送你吧!”原来媒体报道艺术家高价回收门牌后,有人信以为真,夜里就摸进村里来撬。警方抓住撬门牌的人一顿教育,扣下了“赃物”。
也有村民主动给陈洲送门牌,让他留作纪念。一位老奶奶受到了启发,拆下自家的门牌带走,说想让后代记得她生活过的地方。一位女性同样拆走了门牌,她的公公习惯了每天在村里的榕树下聊天,担心老人家住楼房不习惯,她给新房的每间屋,都贴上一块旧门牌。
●《捡来的博物馆》,图源羊城晚报
消失的城中村,消失的淘金梦
进入一条城中村小巷,意味着闯入一个脏乱、拥挤、热闹的世界。楼与楼之间仅容一人骑车通过,两栋楼的邻居,站在各自家里就能握手,每一寸空间恨不能都盖上房,阳光照不进,白天也开着灯,像一座“不日城”。
拐过一个路口,会遇见三三两两的站街女。陈洲有一次在暴雨后进村,看到五六个站街女涂着夸张的脂粉和红唇,穿着超短裙,正从垃圾堆里抢着捡被丢弃的假花,那些花大红大绿的,她们嘻嘻哈哈地闹,说花好美。
上世纪九十年代不包分配工作了,不少高学历、有梦想的年轻人南下闯荡,石牌村的租户里,有许多白领在附近的电脑城上班,里面走出了网易的丁磊,还有五条人乐队。在一期节目里,许知远问五条人,石牌村最可爱的部分是什么?他们回答:“这里提供了一个世界。什么都有,最低的消费,而且里面有青春、荷尔蒙。”
有一次,陈洲和法国人在林和村闲逛,一个女孩冲过来跟他们讲英语。她是青岛大学九十年代的外语系学生,毕业后到了广州,在村里租了两个档口,卖女士内衣和化妆品,也在村里结了婚,生下两个小孩。
村子要拆掉,她的生意中断了。如果要回乡,一个大学生混成这样并不光彩,她也早已跟同学断了联系。陈洲说起“应该有一个城中村博物馆,讲述外来务工者的故事”,女孩从墙上摘下一面铜镜送给他,那是决定南下找寻“淘金梦”时,妈妈给她留念的,是妈妈结婚时用的镜子。
●女店主送的铜镜。图源南方都市报
●林和村搬迁限期将至,两位电焊工负责封锁门窗,一位不知去哪的父亲带着孩子。图为两个电焊工逗孩子玩
因为带着相机游荡,陈洲经常被误认是记者。表明身份后,村民倒也不介意他是谁,只是想倾诉。他曾被一个钉子户拦住,那人五十多岁了,在村里当倒插门女婿。拆迁的尾声,一个断水断电的夏天午后,空气和时间也变得粘稠、凝固,他和几条狗住在一起,不停讲述自己的遭遇。
在一家卖旧家具的档口,来自江西的店主跟陈洲抱怨起来,他80年代到杨箕村扎根,村子外来人口流动性大,生意一直兴隆,他也懒得找其他生计。搬迁后很难找到位置这么好的档口了,在广州拼不动,可能只有回老家,但农村老家的田地早荒废了。他几乎是喊着说:“难道广州不需要我们这些生意人吗?”店主送了一个音箱给陈洲,在上面写上:“希望广州永远能听到江西老表的声音。”过两天陈洲再去上门拜访,店已经清空,他离开了。
●江西老表的店
搬迁中的城中村,跟战后一样遍地狼藉。一家拉面馆跟房东有纠纷,是林和村最后的钉子户。陈洲去吃了一碗面,恰好看到了故事的结尾。他听见店家跟协调人说,拿赔偿款来,我们立刻走。过了一会儿,协调人真的拿来一手提箱的钱,往桌子上一放,店家直接抄起凳子往外面扔。
怡乐社区的居民许遥,了解城中村更久远的过去。他是广州人,九几年时他刚毕业不久,在外企做销售。为了不被父母拘束,许遥在石牌村租了一个三五平的天台小格间,只够放一张床。但是天台有近100平,还带一个小冲凉房。这算得上是“豪宅”,附近做音乐、搞艺术的朋友常来洗澡,在他家天台上聚会,喝酒,唱民谣和英文歌。城中村里大家都吵,没人管扰民。
●冼村,一个男孩抱着熟睡的妹妹,一边做作业一边等待摆摊的妈妈收工
●冼村村口的等待接活的外来务工者
●在拆除现场,淘钢筋的人们
除去住在「石牌村」的那一年,许遥在怡乐社区住了近40年。这里有许多国营单位的宿舍,有些会切成小小的单间,租给外来务工者,10平的房间租金1000元。居民大多是老年人,也有一些外卖小哥。许遥感觉,“看到了新旧两代工人阶级,一代是主人,一代是过客”,“有的人付出很多,得到很少”。
他之前做地产项目,认识许多包工头,一个人找到活,就把老家人都带出来打工,住进集装箱宿舍,“盖了很多房子,但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据他观察,许多打工者二三十岁就到广州,工作到退休,孩子长大了,找的工作还不如他们,只能卖卖保险,送送外卖。社区里的文化活动,外来务工者不太参与,连续的忙碌之后,外卖小哥们的娱乐活动是广场上摆一张桌子,吃烧烤。
“2009年刚来「冼村」,独自一人来闯了,现在拆复建新村,好怀念当时一杯奶茶才2块五。”
“多少次梦见「杨箕村」那熟悉的街道人来人往,一觉醒来全是空。”
“20年弹指一挥间,「林和村」没了。广州东站的兄弟,你们在哪里。”
在社交媒体的各个角落,曾住在城中村的外来务工者们,一直有人在试图寻回旧日的生活和记忆。而“城中村博物馆”里旧物的主人,或许沿着地铁线越住越远,或许实现了淘金梦,没有人知晓他们漂去了哪里。
(除张晓静、陈洲外,文中其余人物为化名。图片除标注外,均为讲述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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