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业者悄悄走进免单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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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极昼工作室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面馆, 失业者, 免费, 老板, 成都, 店里
涉及行业:服务业, 住宿/餐饮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摊贩/店主/小业主
地点: 无
相关议题:就业, 失业
- 成都的一家小面馆为遇到困难或在成都未找到工作的人提供免费面条,减轻他们的生活压力。
- 失业者通过免费吃面的方式节省开支,同时也面临找工作的压力和家庭的经济负担。
- 环卫工人和外卖员等低收入群体成为免费面条的常客,反映出他们在生活成本和工作压力之间的挣扎。
- 一些失业者和低收入人群在接受免费餐时,会感到羞耻和不便,但仍然因经济需要而选择接受帮助。
- 免费提供餐食的店家通过创新方式减少求助者的尴尬,如通过捐赠贴纸换取免费餐,保护了他们的尊严。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成都人白天喝茶打麻将,晚上吃火锅,早上起得晚。
早晨8点,高升桥东街,紧邻地铁站的一家小面馆里,老板娘王燕切好香菜、小葱,盛出熬好的牛肉汤。红烧牛肉面的香气全靠它。牛肉切成丁,过油,加香叶八角,慢炒一两个小时,三四十斤的牛肉哨子出锅后,再分出十斤的肉,下锅熬汤。
面馆门前,种一棵大榕树,是环卫工老罗最头疼的树种。太阳一大,晒几天,叶子就老了,落在地上,过一阵子又长出来。他喜欢银杏,因为管理部门提了要求,银杏叶需在地上多停留三四天,等待它们形成一种城市景观,再清扫干净。上完三小时早班,扫完8千平米街区,老罗会在这个时间来吃一碗鱼肉香菇面。
王燕把当天的面条分好堆儿,客人有吃一两的,有吃三两的。到店之前,她已经忙碌了三个小时:6点半起床,把孩子送到初中,再回家照顾偏瘫的公公,做按摩,准备早饭。
鱼肉香菇面是招牌,豆瓣酱和大头鱼的肉糜翻炒到变色,由盐巴味精把香菇丁的鲜味提出来。厨师会在前一天晚上备好哨子。54岁的老罗喜欢吃辣,豆瓣酱的辣不过瘾,要往碗里再添三勺辣椒。他在这个街区干了六年,听说王燕家的面馆可以让环卫工免费吃面,成为这里的常客。
●环卫工人清晨在小面馆吃面。
12月6日这天,11点来钟,一个高个子男人赶在饭点前走进面馆,穿一件黑白相间的冲锋衣,掀门帘时有些不好意思,挑墙根的位子坐下。他今年42岁,失业一个月了,每天坐地铁来这条街,躲进熟悉的茶楼,点一壶红茶,打几通求职电话,四处投简历。
失业的事,他没告诉妻子,还是按点出门,假装上班。以前做酒水销售的时候,他负责这个街区,街上三四家火锅店,两家烧烤店,两家串串店,都需要酒水供货。近几年,业务遭到拼团网购的冲击,老板开源节流,他作为中间层管理岗,属于可以被省掉的环节,最先被裁。
第一次来吃免费面,是在失业两周后。他从茶楼出来,正为找不到下一份工作而焦虑,路过面馆门口,看见红色广告牌上写,“如果你现在遇到了困难,或者在成都还没有找到工作,可以进店免费吃面。”
男人犹豫着不敢往里走,杵了一阵儿,又向店里张望。王燕的丈夫黄明在看店,撩开帘子问“是不是需要帮忙”,男人才走进来。他眼熟黄老板,知道面馆旁边的鱼火锅也是这两夫妻经营,有十几年了,以前跟同事聚餐来吃过鱼。为了缓解尴尬,黄老板跟他闲聊,让他以后别不好意思,直接进来就行。
高个子男人解释自己并非完全没有收入,有时帮老同事打零工,一天能拿一百八十块。不愁温饱,但两个孩子读书要供,一个小学一个初中,这两年父母生病,积蓄用差不多了,剩一点存在老婆手上,一想到这些,就想多省点钱。
之后男人每隔一两天会来吃一碗,专挑饭点以外的时间,避开人群——上午11点前,或下午1点后。服务员问他喜欢吃什么面,他不好意思挑,说“随便什么面都行”。
黄明发现,如今来吃免费面的人逐渐多了,以前只有过路客,今年找不到工作的人,成为了店里的回头客。他记得一个连吃了两周的男人,三十岁出头,口齿不清,一次吃两大碗。后来找到了保安工作,这人没再来过,“一旦找到工作,他们就不会来了。”
来吃免费餐,通常需要对抗内心的自尊。黄明介绍说,有的人已经走进面馆,发现老板不在,非要跑到隔壁的火锅店找到老板,当面请示,自己出于何种原因,想吃碗免费面,得到同意,再去面馆请大姐煮面。
●黄明和王燕。
为了减少吃面人的「面子」负担,黄明换过很多方式。
面馆装修前,他和王燕通过鱼火锅的小窗口卖面条,在窗户顶上挂了块牌子,人们可以敲敲这块牌子,或把牌子取下来递给煮面的人——他在社交媒体上刷到过一个视频,说国外有家咖啡小店,有钱的人进店点两杯只喝一杯,多的一杯用来捐赠,服务员就往墙上贴一张标签,没钱的人进店,可以取下标签,免费换一杯。
黄明决定效仿这个无法考据的故事。食客在店里捐出任意金额,可以领一个爱心贴纸,贴在墙上;需要帮助的人进店后,摘下贴纸,可以换一碗面。这样点餐,几乎不会被其他人注意到。
●面馆门前的“免费吃面”招牌。
在这件事上,34岁的小檀有着比其他食客更强的羞耻心。他先是在网上搜到一家烧烤店,看招牌写可以免费吃饭,为避免尴尬,提前给经理打了电话,说自己无业很长时间了,想免费吃顿饭,对方表示理解。去到店里,接待他的员工是比他高一头的男生,用俯视的眼神看他,“现在还没饭,六点半以后再来”,小檀回忆。
后来他还是去了,但不敢直视端茶送水的服务生,看对方走来,小檀脑补出了对方的心理活动:这个男的四肢健全,不去打工挣钱,还有脸来吃白饭。
大专毕业后,小檀从老家资阳到成都打工,做日结。今年7月末,他半个月没找到活儿,猜测市场涌入了过多大学生暑假工,他身形瘦小,原本常做的保安岗,也被壮实的人取代。他在黄明的店里,取了一张贴纸,度过了人生中最拮据的一周。连续五天,他卡着下午2点左右的时间来,没什么顾客。
午餐时分,高升桥东街最忙的地方,在小面馆对街的电动车租赁店。送餐骑手们在那换上电池,又匆匆赶路。
12月7日下午3点,跑完午高峰的众包外卖员袁占云,也准备进来吃一碗。他正在抱怨“今天运气好烂”,大半天连续几个订单,单价都不高,点开总排名,其他外卖员当日收入流水都达到200多了,自己连100块都没有。
来吃面,是给自己找的一个情绪解压出口,袁占云说,入行三个月来,自己所在平台,配送五公里的单价从九块降到六块,以前要求55分钟送达的订单,现在变成45分钟。如果同时送三四单,必有一单面临超时。
袁占云48岁,做生意亏钱后,求职了大半年,最后选择了中年“铁人三项”——快递、外卖、网约车。先跑了一年网约车,电车月租金三千七,还要保养、交罚款,早7点出门,晚10点回家。租期一到,他就不跑了,改行送外卖。
那天他送完手上的最后一份午餐,跑了3公里,挣了5块9毛8,站在免费面的广告牌前犹豫,被老板娘王燕招呼进来。袁占云吃了一碗红烧牛肉面,觉得不够辣,没过十几分钟,继续上路,目标依旧是流水跑到200多块。
●成都街头。
傍晚7点左右,12月的成都天气转冷,走在路上能呼出哈气。街灯亮起来,黄老板换上红绿相间的花棉袄,戴彩虹鸡冠头,开始在街头叫卖凉拌黄鸡肉——“买凉拌鸡,买凉拌鸡,婆娘娃儿吃得笑嘻嘻,不买凉拌鸡,回去被婆娘骂得瓜兮兮。”
下班的人,陆续从地铁站出来经过这里,高升桥东街迎来一天中的人流最高峰。
卖凉拌黄鸡肉,是黄明两个月前学来的新营生。去年,鱼火锅生意不景气,营业额比头年跌了五分之一,以前两小时就被抢光的1000份四人团购套餐,现在一个月只卖出个位数,老顾客也不来了。黄明盘算,时下可能越是小成本的生意越好赚钱,“面食的人均消费低,会是更受欢迎的刚需。”
2023年夏天,他先在鱼火锅店东侧开了一个窗口,屋外摆上小圆桌和凳子,窗口卖面。今年夏天,又分出鱼火锅店三分之一的铺面,重新装修,改为独立面馆。鱼头火锅用不上的鱼肉,刚好给面馆做哨子,厨师只要闲下来,也兼顾面馆炒哨子,面馆挂牌“三碗面”。
七年前,黄明经历了生意的低谷,分店接连倒闭,欠下百万债务,现在还没还完。回老家求人借钱,在火车站没了路费,一家名叫“三碗面”的面馆老板,请他进店免费吃了碗面。这个名字被他沿用下来,请环卫工和无收入人群吃面。
去年的面条,他每天营业额能卖到3000块。每碗面毛利50%,牛肉面比鱼肉面能多挣两三块。但今年,牛肉从二十多一斤涨到三十多一斤,员工工资也涨了,50多岁的黄明坐在茶楼里刷抖音,策划营销策略,想贴近年轻人。
于是,小面馆多了不少“创新菜”,比如可以扮进面里吃的咖喱土豆泥,源自他刷视频发现,很多年轻人喜欢吃芝士土豆火鸡面。黄明算过,面馆的经营成本低廉,一日营业额卖到2000多,就可以盈利。面馆的工业风装修,也是从抖音学的,墙上贴着抄来的标语,“我不是网红店,我只是装修一半没钱了。”
●黄明在街头叫卖凉拌黄鸡。
“对无收入者免单”的餐馆,在成都,除了黄明夫妻的“三碗面”,至少还有三家。
沿二环高架路往北6公里,何吉发的“手撕面馆”经营了二十多年,免单群体除了无收入者,还有残障人士。他1999年从陕西来成都开店,三年前开始亏钱,一年不如一年,几度想转手但没卖上合适的价钱,何吉发也没下定决心——他不会别的营生,开面馆前在酒店当厨子,只会做饭这一门手艺。
他的面馆接待了不少70后打工仔,二十年前,附近盖起多家皮鞋厂,外来打工者越来越多,找不到活儿,就在何吉发的店里吃面。
他记得一个没能顺利进厂的年轻人,去了市中心找师傅学擦鞋,吃了一个多月面,后来去杭州打拼,五年前包下一个外卖站点,在新闻上偶然看见何老板的店,给他寄来杭州的干果,感谢当年的免费面。除此之外,没有太多回音,只有今年儿子保研成功,让何吉发觉得多年的爱心面事业,得到了福报。
凤凰网等媒体刊文报道,这样的餐馆,如今正在各地蔓延。一二三线城市均有出现,一个城市出现一两家后,很快会有餐厅效仿加入,有连锁餐饮,但更多是个体小店。
刚去黄老板的餐厅吃免费面时,环卫工老罗喜欢点红烧牛肉的,今年见店里冷清了不少,他不好意思再点牛肉,改吃了鱼肉面。为了揽客,黄明最近又想出一招,举办吃面比赛,前三名发现金,积攒人气。
傍晚时分,王燕在面馆门口摆出一排长桌子,参赛者每人碗里盛三两面,30秒内吃完才能取得名次。
日结工小檀、假装上班的高个子都来参赛。他们的竞争对手中,还有全国吃汉堡比赛的冠军。22秒,冠军产生,30秒时间到,小檀碗里还剩不少面。他不像那些有经验的老手,不敢跳过咀嚼、直接吞。
“反正来比赛不为名次”,小檀说,蓉漂十年,他身边没什么朋友,刷见黄老板搞活动,就过去凑个人气。近五年,他只在外婆去世的时候回过资阳老家,春节也是一个人在成都过年,“中年单身,没有稳定工作,回去给父母提供不了情绪价值,也掏不出钱给晚辈发红包。”
老罗站在一旁凑热闹,他不想参加吃面比赛,“肚子吃那么鼓,怪难受的。”六年前,孙娃子出生,老婆来成都帮儿子带孙子,他也跟过来。儿子一家住在北边的金牛区,他住在高升桥东街附近的群租房。夜生活开始的时候,他负责捡客人抹嘴的“嘴巴纸”,起风了,地上会增添不少这样的白垃圾。
晚上8点,下班回家前,老罗常看见打麻将输钱的人,从茶楼里骂骂咧咧走出来,或是喝醉酒的藏族小伙,在街上大声唱歌。等到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工友们聚在“三碗面”,又有了不新鲜的新鲜事儿。
(文中人物除黄明、何吉发外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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